昭阳宫内,死寂如坟。
虞清欢几乎是瘫倒在冰冷的锦榻上,云霞色的宫装沾染的尘土都未来得及拂去,赤足冻得麻木,意识被浓重的疲惫和药力后劲拉扯着,沉向混沌的深渊。沈念安值房中那烛火通明的景象、谢临风别扭丢来的比甲、以及那冰冷刺骨的权谋杀机,都如同褪色的噩梦碎片,在脑海中搅动。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
“咯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绝非宫人正常走动所能发出的、如同枯枝被踩断的异响,穿透了殿外呼啸的风声,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不是值夜宫女的脚步声!
不是风吹窗棂的呜咽!
是……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鬼祟与杀意的足音!正贴着殿门外的廊柱移动!
虞清欢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所有的疲惫、混沌被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那双紧闭的眼猛地睁开,眼底再无半分睡意,只剩下如同淬火寒冰般的警惕与杀机!
刺客!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太后!一定是那老虔婆!她白日试探未果,夜里便直接亮出了獠牙!是要杀人灭口?还是想制造混乱,逼她露出破绽?!
来不及细想!那细微的足音已停在了殿门外!门栓处传来极其轻微的、金属拨弄的刮擦声!
虞清欢的身体如同蓄满力的弓弦,在黑暗中无声弹起!动作迅捷得如同潜伏的猎豹,没有半分病弱的模样!她赤足点地,冰冷的地面刺激着神经,让她更加清醒。她闪身扑向床榻内侧的暗格,指尖在某个隐蔽的凸起上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暗格弹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柄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形制古朴的长剑!剑鞘冰冷,入手沉重。这是沈念安在她初入宫、危机四伏之时,悄然交给她的最后保命之物!他曾手把手教她剑招,严厉如师,告诫她不到生死关头,绝不可示人!
此刻,便是生死关头!
虞清欢毫不犹豫,一把抽出长剑!乌黑的剑身映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竟无一丝反光,如同吞噬光线的深渊!一股冰冷的、属于沈念安的凛冽气息,仿佛透过剑柄传递而来!
就在长剑出鞘的瞬间!
“嘭!”
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卷入殿内!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浓烈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锁定榻边的虞清欢!
没有言语!没有试探!
黑影手中一道寒芒,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刺虞清欢咽喉!快!狠!准!是真正杀人的招数!
虞清欢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她足尖猛地一蹬地面,腰肢如同折断般向后急仰!冰冷的剑锋贴着她扬起的脖颈皮肤划过,带起一阵刺痛和刺骨的寒意!
躲过致命一击,虞清欢不退反进!借着后仰之势,她拧腰旋身,手中那柄毫无光泽的乌黑长剑,如同毒蛇吐信,以一个极其刁钻诡异的角度,自下而上,反撩向黑影的肋下!这一招“灵蛇探幽”,正是沈念安所授,讲究的就是一个诡、险、快!
黑影显然没料到这看似病弱、毫无防备的贵妃竟有如此身手和如此诡异的剑招!他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咦”,身体强行在半空中扭动,手中短刃回格!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在死寂的殿内炸响!火星四溅!
巨大的反震力让虞清欢手臂一麻,虎口几乎崩裂!对方的力量远胜于她!
黑影也被这蕴含巧劲的一剑逼退半步,眼中凶光大盛!他不再留手,短刃化作一片森冷的寒光,如同狂风暴雨般罩向虞清欢!刀刀致命,全是军中搏杀的狠辣路数!
虞清欢咬紧牙关,将沈念安所授的剑招发挥到极致!她没有硬拼,而是凭借轻灵的身法和刁钻的剑路,在方寸之地腾挪闪避,乌黑的长剑如同跗骨之蛆,专攻对方招式转换间的空隙!剑走偏锋,险象环生!那乌黑的剑身仿佛能吸收光线,在昏暗的殿内神出鬼没,好几次都贴着黑影的要害擦过,惊得他怒吼连连!
殿内器物在激烈的打斗中纷纷碎裂倾倒!锦幔被剑气割裂!沉闷的撞击声、兵刃交击声、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虞清欢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对方力量太强,速度也极快,她全靠精妙剑招和一股狠劲支撑。一个疏忽,黑影的刀锋擦过她的左臂,瞬间带起一道血线!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动作一滞!
黑影眼中凶光暴涨,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短刃如同毒龙出洞,直刺她心口!这一刀,凝聚了他全部力量,快如闪电,避无可避!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虞清欢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却又在瞬间被更深的狠戾取代!她竟不闪不避,任由那刀锋刺向心口,手中乌黑长剑却以一个同归于尽的决绝姿态,舍弃所有防御,直刺黑影因全力前刺而暴露的咽喉!沈念安说过:狭路相逢,勇者未必生,怯者必死!
“噗嗤!”
“呃啊——!”
两声异响几乎同时响起!
预想中的穿心剧痛并未传来!
那致命的一刀,在刺破她外层宫装、堪堪触及肌肤的瞬间,竟被一件硬物死死挡住!是那枚沈念安给她的、贴身佩戴的、刻着繁复暗纹的玄铁护心镜!
而虞清欢那决绝刺出的一剑,却毫无阻碍地、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黑影的咽喉!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虞清欢满头满脸!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鼻腔!
黑影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手中的短刃“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自己喷血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不甘,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轰然倒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虞清欢握着滴血的长剑,撑着剑柄,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脸上温热的血液顺着下巴滴落,混合着汗水,一片狼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死寂。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
“啊——!!!”
“有刺客!有刺客啊——!!!”
“快来人啊!保护贵妃娘娘——!!!”
殿外终于响起了宫人们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尖叫!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撞门声瞬间打破了昭阳宫的寂静!
最先冲进来的几个宫女,借着廊下透入的灯光,看到殿内狼藉的景象,看到地上那具仍在微微抽搐、汩汩冒血的尸体,再看到撑剑跪地、满身血污、眼神冰冷如修罗的虞清欢……
“啊!”又是一阵更加惊恐的尖叫!几个胆小的宫女直接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虞清欢看着这群惊慌失措、只会尖叫的宫人,看着她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恐惧,或许还有对她身手的惊疑,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她强撑着站起身,手中的乌黑长剑还在滴血。
“闭嘴!”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尖叫。她目光如刀,扫过瘫软的宫人,“慌什么!刺客已死!去个人,速报司礼监沈督主!就说……昭阳宫遇袭!”
“是……是!”一个稍微胆大的太监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司礼监的人来得极快。
为首的,正是沈念安。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黑蟒袍,墨玉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神情。当他踏入一片狼藉、血腥味浓重的昭阳宫正殿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踏入寻常公廨。目光第一时间扫过殿内,掠过地上那具被白布草草盖住的尸体,最终,定格在坐在一旁锦凳上、由宫女战战兢兢包扎左臂伤口的虞清欢身上。
她脸色苍白,发髻散乱,云霞色宫装上血迹斑斑,左臂缠着厚厚的白布,隐隐透出血色。那张沾染了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失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和深深的疲惫。她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柄滴血的乌黑长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沈念安的目光在她紧握的剑柄上停留了一瞬,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随即又被强行冰封。他走到尸体旁,蹲下身,掀开白布一角。
那是一个面容普通、毫无特色的男人,穿着夜行衣,咽喉处一个狰狞的血洞。沈念安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他的手掌虎口、指节、衣领内衬、鞋底……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随即,他伸出手,在尸体怀中仔细摸索。
片刻,他站起身,手中多了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铜牌。牌子上没有任何文字,只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如同孩童涂鸦般的——歪歪扭扭的太阳图案。
沈念安捏着那枚铜牌,指尖微微用力,铜牌冰冷的棱角几乎要嵌入皮肉。他缓缓转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落在那具尸体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
“拖下去。剥皮,剔骨。本督要知道,他生前最后一顿饭吃了什么,指甲缝里藏着哪里的泥土,骨头缝里刻着谁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地狱里刮出来的阴风。
“是!”身后如狼似虎的司礼监番役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将那具尸体拖了出去。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沈念安周身散发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
虞清欢抬起疲惫的眼,看向沈念安。他背对着她,玄黑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沉默的山岳,沉淀着无声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暴怒。
那枚歪扭的太阳铜牌……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个至死闭口不言的刺客……又能从骨头里挖出什么秘密?
夜,还很长。血,才刚刚开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