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被下，虞清欢蜷缩着身体，脸颊上那一点被沈念安吻过的肌肤，如同烙印般灼热滚烫，在冰冷的深夜里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温度。心跳如擂鼓，将劫后余生的惊悸、对太后狠毒的愤怒、以及对那猝不及防又重若千钧的触碰的混乱心绪，都搅成了一团混沌。她强迫自己闭上眼，试图抓住一丝睡意，然而殿外风声呜咽，殿内血腥气未散，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都如同绷紧的弦，在她耳中无限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处传来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三下叩击声。
笃——笃笃。
虞清欢瞬间睁眼！是沈念安的人！她掀开锦被，赤足无声地踏过冰冷的地面，来到门后。
“娘娘，”门外是司礼监一个低阶太监特有的、尖细却刻意压低的嗓音，“督主让奴才回禀，刺客骨缝里……刻着‘慈云’二字。另外……”声音顿了一下，更低了，“寅时三刻，陛下口谕，召您与督主……紫宸殿问话。”
慈云！
紫宸殿问话！
两个消息如同冰锥，狠狠扎入虞清欢混沌的脑海！刺客骨头里刻着“慈云”，这几乎是将凶手指向了慈云庵，指向了那端坐幕后的老虔婆！而皇帝病中深夜急召，地点还是象征着最高裁决的紫宸殿……这绝非寻常问话！是太后终于按捺不住，要借着这桩“刺杀贵妃”的惊天大案，在御前发难了！
一股寒意夹杂着决绝的战意瞬间席卷全身！虞清欢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属于贵妃的、带着一丝病弱却不容置疑的平静：“知道了。备水，本宫要更衣。”
寅时三刻，天色将明未明，是整个皇城最黑暗沉寂的时刻。
紫宸殿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在烛火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龙涎香，却压不住那股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凝重。
皇帝裹着厚重的明黄大氅，半倚在宽大的御座上，脸色是一种病态的青白，眼底布满血丝，浑浊的目光里燃烧着疲惫、烦躁和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帝王威仪。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让那单薄的身体剧烈起伏，旁边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金盂侍奉。
太后端坐于皇帝左下首的凤椅上，一身深紫色绣金凤宫装，面容沉静如水，手中捻着那串油光水亮的菩提子，眼帘低垂，仿佛入定老僧，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冷硬。
殿内两侧，肃立着几位深夜被紧急召来的重臣阁老，以及几位宗室亲王。人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目光低垂，心思各异。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着殿内凝滞的空气，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玄黑蟒袍，墨玉官帽，身姿挺拔如松岳，步伐沉稳似渊渟岳峙。沈念安目不斜视，周身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沉凝威压，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虽敛于鞘中，锋芒却已刺骨。他走到御阶之下，对着御座上的皇帝，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声音低沉平稳：“臣，沈念安，奉诏觐见。”
紧随其后的虞清欢，则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左臂的伤口被宽大的衣袖巧妙遮掩。她脸色苍白依旧，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步履略显虚浮，由一名宫女小心搀扶着，一副重伤未愈、惊魂未定的模样。她盈盈下拜，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惊悸：“臣妾……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两人身上。尤其是虞清欢，这位传言中病弱、昨夜却手刃刺客的贵妃，此刻更是众人视线的焦点。探究、惊疑、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
“咳咳……咳！”皇帝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容易平复下来，浑浊的目光扫过阶下两人，带着浓重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都起来吧！昨夜……昭阳宫之事，究竟如何？沈念安，你给朕……说清楚！”他的声音沙哑无力，却带着帝王的最后威严。
沈念安直起身，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文：“回陛下。昨夜丑时三刻，有刺客潜入昭阳宫，意欲行刺贵妃娘娘。刺客身手狠辣，训练有素，所用兵刃及招式，皆系军中搏杀之术。幸赖贵妃娘娘……”他微微一顿，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身旁低眉顺目的虞清欢，声音依旧平稳，“……临危不乱，又兼……陛下洪福庇佑，刺客未能得逞，反被娘娘……失手刺毙于殿内。”
“失手刺毙？”一个苍老却带着刻薄的声音响起。坐在太后下首的一位宗室老王爷，捋着花白的胡须，阴阳怪气地开口，“沈督主说得轻巧！一个深宫弱质女流，如何能‘失手’刺毙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中刺客？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吧？”他浑浊的目光如同毒蛇，在虞清欢身上逡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更紧！几位阁老也交换着眼神，显然同样存疑。太后的捻动佛珠的手指，似乎也放慢了一丝。
虞清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脸色愈发苍白，仿佛承受不住这当庭质问的屈辱和压力。
“弱质女流？”沈念安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如同冰面炸裂，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窃窃私语！他缓缓侧身，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万年寒潭的眼眸，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威压，直直刺向那位开口的老王爷！
老王爷被他目光一慑，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王爷，”沈念安的声音冷得掉渣，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落，“贵妃娘娘乃陛下亲封，凤仪尊贵。昨夜受惊负伤，已是天大的委屈。王爷不思体恤，反以市井流言揣度宫闱，质疑陛下亲封贵妃之尊仪，更暗指贵妃娘娘有所欺瞒……是何居心？！”
他并未提高音量，但那字字句句如同裹着冰霜的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尤其是最后一句“是何居心”，更是如同惊雷，震得那位老王爷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念安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御座，声音沉凝如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刺客身份，臣已查明。其骨缝深处，以秘法镌刻‘慈云’二字！其所用兵刃、招式路数，亦与京畿卫戍中一支……近期与慈云庵‘香客’往来密切的暗哨，如出一辙！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慈云”二字！
京畿卫戍暗哨！
这两个词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死寂的紫宸殿内引爆！
“什么？！”
“慈云庵？！”
“京畿卫戍？！岂有此理！”
“这……这……”
殿内瞬间哗然！几位重臣脸色剧变，宗室亲王们更是面面相觑，惊骇莫名！牵扯到京畿卫戍，这就不再是简单的宫闱刺杀，而是动摇国本的惊天大案！慈云庵……那可是太后时常“清修”之地！
皇帝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沈念安：“慈……慈云？！京畿卫戍？！沈念安，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下了他的咳嗽。
太后的捻动佛珠的手指，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停了下来！她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带着足以穿透人心的冰冷与审视，落在了沈念安身上！那目光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怒意和一丝……被彻底触怒的、狰狞的杀机！
沈念安却仿佛感受不到那几乎要将他凌迟的目光。他迎着皇帝震惊的视线，迎着太后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注视，迎着满殿哗然的重臣宗室，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擎天之柱！玄黑蟒袍在殿内通明的烛火下，沉淀着无边的肃杀与孤绝！
他微微侧身，目光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宣告般的、沉甸甸的份量，落在了身旁看似柔弱惊惶、低垂着头的虞清欢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戾气，有深沉的疲惫，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的守护与……无声的宣告。
随即，他转回视线，对着御座上的皇帝，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石交击，响彻整个紫宸殿：
“臣，沈念安，以项上人头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昨夜刺杀，非是宫闱私怨，乃是有人借慈云庵之名，行祸乱宫禁、动摇国本之实！”
“刺客虽死，其背后主使，其勾结京畿卫戍暗哨、意图不轨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此獠不除，陛下寝食难安！大胤江山，永无宁日！”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
如同凤唳九天，震彻金銮！
将所有的阴谋、血腥、污秽，都赤裸裸地掀开在至高无上的御座之前！
紫宸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皇帝那陡然变得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太后的脸色，在烛光下，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她手中的菩提珠，被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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