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好像天空破了个窟窿，哗啦哗啦漏水。磊伫立在屋檐下，抬头望着天，痴痴地想，会不会天外面还有一层天，是外面那一层下雨，头顶这一层漏雨?就像这一间破屋子，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那么，最外面的世界该被淹没了吧，最外面的天又该从哪里得来水呢……
小杨从室内走出来，手自然地搭在小张肩头，同样看了看雨幕和浓云:“想什么呢?"小张想都不想，条件反射似的即答:"我在想……”顿了顿，故作深沉，吊着小杨的胃口，欣赏小杨不明所以的情态:“在想，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承认我这个父亲。”小杨翻了个白眼，其实并看不出来，但是小张与他何等熟悉，综合面部表情就知道，小杨在很努力地白他。小张伸手，揉揉小杨的栗子尖儿:“呼噜呼噜毛，气不着~"小杨绷不住，笑成一张大白馕，作势要薅小张头发。却突然想起来，磊把造型看得比命还重，讪讪把手收回来，不忘嘴硬放狠话:“张云雷你就等着吧啊，我早就看不惯你这模样了!”张云雷歪头，挑眉，不太正经:“哦?我什么模样?”小杨支支吾吾:“你什么模样……那不就……好看呗……"小张噗嗤笑出声来:“有眼光!"
光线渐暗，小杨撑伞准备去茶馆说书，小张跟上来:“翔子翔子!我和你一起。要不是今天下雨，我还没办法听听你说书呢。”小杨回头，站在原地等着小张，手中握着的伞向来人倾斜去。小张丝滑地钻到伞底下，扶正伞柄。一路上，俩人没什么话，一直都在暗搓搓使劲把伞往对方那边推，最后两个人都成了湿漉漉的落汤鸡。
雨真的很大，本就生意不好的茶馆更加门庭冷落鞍马稀。见小杨赶过来，堂倌忙迎出门，赔笑道:“杨先生啊，蔽店今儿没什么主顾，恐怕没法子留您说书了。要不，您还是打道回府吧。”小杨点点头表示理解，小张已经准备再随小杨离开，小杨已经转过身，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又转身回来:“让我说一场吧，今天不要钱。我只想，讲给他一个人听。”说着，扭头含笑望着小张。小磊盈盈一笑，眉眼弯弯，一点都不矜持，而尽显欢脱，感染着小杨笑意更甚。
小张坐在台下，第一排，注视小杨上台。小杨落座，头一次台下有个小辫儿，莫名有点局促。醒目一拍，小杨找到了感觉。“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小杨抄起醒木，拍在桌上，"……虎斗!”
小张抬头，聚精会神。从未在这个视角见过小杨，新鲜。小张觉得，小杨似乎哪里和平时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差别，只是好像眼睛都不至于那么小了。小杨一段一段说的评书，小张听小杨一段一段说他的评书，天色从擦黑逐渐沉郁，好比化不开的浓墨。一出《杨家将》结束，小杨额头覆上一层薄汗，心头痛快淋漓;小张以往没有接触过这种艺术形式，第一次感受到了它的魅力，由内而外酣畅爽利。
空气中弥漫着潮潮的雨水的气息，墙和地面有些返潮，凝聚一滴滴细小的水珠。有时水珠碰在一起，成股流下，撞进更多液滴，越流越快，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地上被踩过的地方，横七竖八几个黑乎乎的鞋印，分不清是泥土还是水渍。小张入迷地听书，沉醉其中，不要说环境如何，他连自己的衣衫仍然滴水，黏在身上都顾不上管。
最后一句定场诗念毕，小张站起身，等着小杨从后台出来。"喂，翔子，你和那杨六郎啥关系啊?你说，人家那么英明神武，你咋就跟河马成精似的呢?”小张一面和小杨往外走，一面笑嘻嘻问他。小杨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我跟他老人家有啥关系!再说了，我要是像他那么英明神武，就凭你，跟羊驼成精似的，哪还能见得着我?”“哎呦喂，"小张立马就不服气，双臂环抱，"说不定，没有你拖我后腿，我早就红透大江南北了来着!“小杨佯装作揖，凑上前去阴阳怪气:“是是是~可都怨我~小的给大人赔不是啦~"磊推开快贴到自己身上的小杨，假装垮着的表情再也绷不住:“少给我来这套!谁稀罕你!"故意重重跺着脚，到门口一把抄起雨伞打开，并不回头，却非常诚实地站在原地，待小杨追上到伞下，连个眼神也不给他，自顾自抬腿往外走。事实上，尽管小张看不到小杨的眼睛，但小杨真真切切看着小张悄悄拿余光瞟小杨的步伐，看小杨有没有淋湿。
雨势已经转小，俩人在斜风细雨中撑着伞，悠哉游哉在街头漫步，在胡同遛弯儿。街上人迹稀少，霓虹灯独自闪烁，雾气中晕染朦胧的光圈。零星几滴雨水从胡同两旁的梧桐叶落下，砸在伞面上，咚，溅开一小朵水花。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喁喁地倾诉着什么，不时相顾而笑。爽朗的笑声拂过高高的树梢，拂过矗立的院墙，拂过泥泞的小道。夜已深，雨止，小杨收起不记得什么时候到他手里的伞，方才察觉天上疏疏现出银河，云微微遮挡，星汉光彩淡淡。“走吧，该回去了。”
随着一年一度的季风季来临，北平老是下雨下雨还下雨。下雨，没办法出门没办法撂地，只能干着急。怎么办?没办法。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叫这霪雨停下呀。小张平时就扣扣搜搜，可气的是，光节流不来源对整体而言，仍旧无济于事，因此我们磊最近都快要揭不开锅了。
偏偏闲汉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见小张潦倒，皮笑肉不笑地起哄:“张老板那口匣子里头是什么东西?天天宝贝得很，怕不是和谁的定情信物!"磊脸皮薄，立刻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忙不迭辩解:“那是我的挑儿，是行头，是我吃饭的宝贝!"“是嘛?那我怎么瞧着，这宝贝，也没让大名鼎鼎的张老板吃上饭呢!”大名鼎鼎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格外强调。“这……因为我近几天都没有用它们!”小张争辩，他不允许任何人不尊重他的事业，不尊重他所景仰崇敬的艺术。在他心里，自己的面子甚至可以不要，但一定要维护好伺候好他的挑儿。意义不明、音调拐着弯的语气词直让磊想骂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什么也没说。笑声更加放肆得意，淹没了小张。
三番五次经历这样恶劣的玩笑，小张慢慢开始动摇。有时候目光不自觉地挪到从大爷班子里带出来的匣子，不自觉就开始思忖，当了吧，活的，大不了手头不紧的时候，再赎出来。毕竟陪伴已久，小张纠结拿不定主意，于是找小杨商量。
小杨一听，慌忙阻止。“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伸手，用手背试了试小张的额头，“生病了?说什么胡话!“磊偏头躲开小杨，错开眼神，敛起眸子深处的黯淡:“没事啊，反正，吃饭的家伙怎么不是用来吃饭。”九郎拧眉，再三追问，才知道小张每天经历什么。小杨忍不住，声音有点大，埋怨小张:“是你说以后遇到没法处理的棘手的事就说出来，是你说以后再也不要活在别人的嘴里，到头来你自己却做不到!“小张冷不丁被吼，又气恼又委屈，没过脑子就抖搂出来:“告诉你又没用!横竖你啥都干不了，何必多一个人糟心!"小杨一听就火了，音调拔高好几个度:“我帮不上忙?!你自己折腾，搞成现在这样一团乱，你从来没跟我提过，你说我没用?!”小张自知理亏，但嘴上就是不认输:“那你说，你能插上什么手?”小杨一时语塞，小张嚣张像个抢到糖的小孩，跋扈地乘胜追击:"你看，我就说吧!"然后俩活宝开始赌气，好几天一句话都不说。当然，小张的匣子还静静地摆在那里。
小张越来越坐立难安。雨停的间隙，勉强压抑下洁癖，不顾湿乎乎的泥地就上街去，只能默默在心里给沾染污水的黑布鞋白袜子道歉。烈日当空，地面被晒得滚烫，能把鞋底融化一般，炙烤着每一个行人。小张仍舍不得蜗居，套着厚重的绸子大褂儿，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和着自己打的鼓点自己敲的竹片，唱着一折一折鼓书。
某天清晨，小杨偶然间发现小张的脸上红红的，还有点脱皮，明显是晒伤。小杨明知故问:“怎么回事?”“与你何干?”小张还在怄气，冷冷反问。小杨不答话，垂着头练基本功。小张根本早不生小杨的气了，可是说不清原因，小张就是不愿意做出和解的姿态，莫名其妙地特别拧巴。其实话一出口小张就后悔了，无论是那天还是今天。他明白小杨意见有多中肯，他更明白小杨关心有多实在，但他既不道歉，又拒绝接受道歉。小张有点讨厌自己的坏脾气，却没办法控制它。
一整天，小张都心不在焉，以至于跑板两次，忘词三次，唱错词四次。一路上都在做心里建设，腹稿打了一千遍一万遍，跨过门槛的一刻，小张嘴巴动动，发不出声。小杨见他回来，起身，别扭地塞给他下午刚买的晒伤膏:“爱用不用……最好还是涂吧，不然就不好看了。演员，靠脸吃饭，不能毁容。”磊瞬间双眼模糊，拉住小杨的手，发不出连贯完整的声音:“翔子……谢谢你……对不起……"小杨笑，依旧那副傻不愣登憨头憨脑的样子:“嗐!没啥!”小张笑，光风霁月白玉无瑕，泪珠划过脸颊。
小杨看着面前边哭边笑的小张，感觉幼稚得可爱，不紧伸手摸摸小辫儿软软的发顶。小张拍开那只魔爪，不甘示弱去揪小杨耳朵。二人嘻嘻哈哈嬉笑着闹成一团，之前所有不愉快都被丢到九霄云外。
“翔子……”“嗯?”“没事，我就是想叫你一声。”“好呀，你什么时候喊，我什么时候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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