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小张夜里发出的第一个问句,其实说的是第五次围剿。短短三年,党国居然举全国之力,发动了整整五次围剿,试图把红军扼杀在江西的山窝窝里。每动员几十万军队,总是要从人民身上剥一层皮,应了《山坡羊·潼关怀古》那句千古名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四次围剿四次被落花流水抱头鼠窜,还要继续。有这份执着,做很多事情都可以成功的,他却非要去破坏民族团结,非要学老鼠钻风箱,同时受国内和国外的气。为什么不一致对外?真是拎不清的东西!
小杨说,估计光头不会善罢甘休,要么工农红军从根据地杀出来,要么白匪打进山里去,像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状态,恐怕没办法长久。小张同意。由于白区一直以来施行文化封锁政策,九辫儿并摸不清红区的情况,因此,虽心向往之,而踯躅不定。况且路途遥远,实在不能说走咱就走,这毕竟不是件草率的事儿。这一阶段,他们论政,停留在嘴上说说的程度,若谈付诸实践,还是八字没一撇。两个人最重要的任务,还是为生计奔波。
北平的秋天总是很快,叫人连尾巴都抓不住,似乎过了夏就是冬。树叶好像还没有完全变黄,就簌簌地凋落。香山的红叶又一次满坑满谷,又一次铺满树底。小张和小杨当然没去看,没工夫。小杨随口和小张感叹:“二十来年老北平人了,还没去过香山看红叶呢。可真有那么好看?"小张附和:“是啊……只要等我们不用吃了上顿想下顿,就一定一起去,爬到山顶,喝茶,谈天,晒太阳,待一整天。"
凛冬将至,一个不速之客找到小张,说他受人所托找张云雷跑堂会。小磊已经好久好久不曾接到这样的工作,当即就答应下来,签字画押。那人自称“琴弦”(在蛐蛐qxx哈,没别的意思,纯黑粉罢了),一身洋缎子做的马褂,足下蹬一双葡萄灰的软底布鞋,额上剃月牙门,甚至描了不浓不淡的眼线。其实,小张第一眼看这副装束,就不太舒服,不伦不类的,又不像戏台上打扮红罗长衫,又不像日常穿着。忘了祖师爷扮相不离台的规矩了吗?欺师罔祖!转念又想,也许做这行当的人,就得这样吧。跑堂会不着急,是为庆冬至办的宴席,还有大半个月时间可以准备。琴弦说,他要给小张搭戏,他来小青,小张演白素贞,一块唱一出京剧《白蛇传》。他还说,这家主人是个好相与的,没事也喜欢唱几折子,这次也不例外,准备来许仙,同他们演游湖借伞。小张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尽管心下生疑,仍然还是应下。
小张才二十岁出一点点头,分享欲相当强。他会告诉小杨一天和琴弦练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听说了什么。他会偷偷吐槽,实在太难听了,他从来没和这么垮的演员同过台,他的专业素养不允许他忍受此等折磨。百思不得其解,人家究竟瞧上琴弦啥了,跑板跑到西伯利亚了都快,好意思叫“弦”,听得明白弦子嘛。除了小脸蛋可圈可点,别的,好像没了。无论是唱腔,是念白,是身板,还是做派,都欠点儿火候。虽然说人家才十六七岁吧,但是想当年,张云雷十一二岁就当台柱子,唱念做打样样拿得出手,观众谁能不起尖儿。年龄不是借口,说白了还是心不够专,功夫不够深,一天天光顾着追本逐利,忽略了最重要的打磨自身。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别人在他们二人身上看得很明显,一切外在的装束,在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面前,什么都不算。一切一切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规矩和涵养,会统统被反映在外在上,整个人如同暖玉一般,淡淡地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华,所谓“蓝田日暖玉生烟”是也。并肩而立,孰贵孰贱,一目了然。
尽管不太喜欢琴弦吧,但是小张毕竟是个碎嘴子,还是会和他分享与小杨之间发生的故事。偶然间提起去香山看漫山遍野的红叶,第二天,琴弦就给他带来一片干枯的褪色的枫叶,跟他说,这是自己之前从香山带回来的。小张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唯恐磕了碰了裂了碎了。暗红色的巴掌大的它,也长着五根手指,伸展着,伸展着,直到凋零的一刹,芳华坠落,凝固成永恒。翔子肯定会很高兴吧,小磊想着,眼睛亮亮的,弯弯的。仿佛他们就坐在山顶,山坡上林立的树,叶子密密匝匝,染红绸缎样的秋天,暖暖的阳光从树杈的罅隙渗漉到红枫地毯上,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木质的气味,浓郁却不浓烈刺鼻,是城市里闻不到的清秋。
枯叶很脆,但小张硬是把它全须全尾地捧回去,献宝似的送给小杨,跟他说,这是香山的枫叶。小杨郑重其事地收下,小心翼翼地展平,压在他师傅留下的一册薄薄的簿子中间。小张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动作,好笑:“一片树叶而已,至于!”小杨停下手头的活计,想都不想地笑着回答:“你送的呀,可不得好生留着。”还没等小张感动完,小杨接着自己的话:“难得,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小张立马垮下脸,作势要撒泼,小杨故意假装看不到。小张瞧着小杨晾着自己的欠模样,双手叉腰,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跺脚踩他两下。小杨还是笑嘻嘻的,也不哄,也不离开,心想:傻!我哪里是喜欢香山红叶,分明是喜欢同你郊游啊。你在哪里,好风景就在哪里。
冬至渐渐临近,琴弦告诉小张,因为雇主要参与他们的演出,所以近几天会来一起排演。小张听了,觉得合情合理,于是欣然同意。次日,磊磊的早功格外认真,连和小杨插科打诨逗咳嗽都顾不上。他本来觉得,既然雇主愿意唱,那么肯定常听戏,比较懂行,相应地,要求也会高得多。但是,琴弦又让他对自己开始的想法打了个问号,一个内行
的主顾,怎么能忍得了不如票友的能力?小张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还是尽可能发挥出最优秀的水准,初次见面的好印象还是相当重要的。
出发前,小杨感觉到小张的紧张,特意对他说:“放宽心,如果你也不合适,那世界上就没有合适的人啦。”小张点点头,还是放不下心的样子。小杨复又宽慰道:“拜托,小辫儿,你自己动动脑子想想,市面上还能找到几个像你一样的娃娃腿儿,打小染出来的年轻老艺术家?就是真有,那也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哪能给人跑堂会去呢?”小张又点点头:"这么说倒也是……”没有否认,十多年来,这点自信总是有积累到的。“张云雷,你今儿要是谈妥了,咱俩晚上去吃涮肉,我掏钱给你庆功!”小张从来好这口儿,加上确实久违了美味,闻言不自觉咽了口口水:“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小杨看他那馋相,失笑:“我说的,一言为定!"
张云雷火急火燎赶到约定的地点,虽然预留了很长时间,但是他唯恐出什么差错,耽搁正事,因而行色匆匆。小磊不习惯让别人等自己,但是习惯等别人,在他看来,被等待是一件很冒犯很无礼的行为,等待却是一种很基本很正常的修养。通常情况下,自认为尚早的赴约者推开门,迎面会看到小张从侧边的座位上起身,然后把来人请进屋里,并且请其坐在正对门的位置(即主位)。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小张习以为常地落座,静静等两人到来。角落里自鸣钟当当地敲响,小张百无聊赖,转头盯着摇摇晃晃的钟摆发呆。太忙了吗?小张想,一点点都不提前吗?面上不显,小张继续等着,慢慢焦灼起来,在房里绕圈,有些烦躁地踱步。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刻钟,还是只有磊一个人,沉默,沉默,既没有打算爆发,也不准备灭亡。小张甚至怀疑自己记错了时间或房间,却又想不出错在哪里。问了楼下的掌柜,被告知并没有记错。这么一来,无论张磊给对方留下的第一印象如何,对方先给小张一个挺坏的第一印象——没规矩。小张开始担心,他们的洽谈和合作能否顺利进行,他与他们的相处能否融洽,能否双方都算得上愉快。小张自知,自己并不是一个非常能够忍气吞声的人,他怕未来某天控制不住爆发,做什么偏激的事。
高声的肆无忌惮的谈笑从走廊传来,越来越近。听清楚琴弦的音色,它比平时谄媚一百万倍,一起的,还有小张一辈子忘不掉的恨之入骨的嗓音。小张瞳孔发颤,他不敢猜,更不敢认。他讨厌这种被完全掌控,被捉弄的感觉。不,如果没有听错,那就甚至不是“感觉”,而是真的被做局了。怎么会?仿佛他张云雷是个笑话。二人踏进门,小张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白得曼。
根本没有用脑子思考,小张抬腿就要往门外走。傲慢的懒洋洋的声音似笑非笑:“张老板似乎是忘了,签的那份契约上,违约的罚金是多少来着?”小张生生地收住脚步,停滞在原地,仿佛是在回忆。他怎么会不记得,一百一十一两白银,数字是他生日。签的时候他还奇怪,怎么会这么巧,琴弦却只是敷衍他说,可能是缘分吧。如今看来,真是莫大的讽刺。这点钱对于白得曼来说,还没有小指甲盖大,但是对于我们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小张而言,凑齐它难于登天。纵使千般万般不愿,小张终究还是转回身来,咬着后槽牙硬生生挤出一抹苦笑:“白先生这是何意?明明知道我伺候不好您,还是专门远道而来劳心费力找我,何苦来哉?”琴弦有点不合时宜地插嘴:“二位老板这是认识?“小张冷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岂止是认识,简直熟得很!“白得曼也微笑,意味不明:“是吗,可是我不记得了,我和张老板熟到什么程度?张老板这是同我见过一面之后,就忘不掉我了?”琴弦云里雾里,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所以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张阴阳怪气:“忘不掉……是忘不掉,我简直做鬼都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