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都冬季凛冽的空气里,肖丹青收拾好画箱,裹紧了黑色羊毛大衣的领口,踏着人行道上融化的雪泥水渍走出美院大门。薄暮四合,路边梧桐枝桠虬劲伸向铅灰的天空,枝头光秃秃的,只零星挂着几片被风雪磋磨得发黄的残叶,固执地不肯坠落。他掏出手机,屏幕荧光在昏暗光线里亮起,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划开微信置顶那个带着梅花头像的对话框。
“明天到家。给你带了荣宝斋新淘的素白宣。” 输入框的光标闪烁着,这几个字干巴巴地躺在里面。他顿了顿,想起电话里她轻快说明天来接站的声音,手指微动,终究还是把那点想问她现在在做什么的念头删掉,只按了发送。屏幕暗下去,映出他小半张有些疲惫、却无端柔和了些许的脸。
南下的高铁跨越千余里呼啸着抵达熟悉的江南小城。楚温璃穿着件柔软质地的暖白色高领毛衣,搭着条剪裁利落的米色羊绒长裙,就等在出站口显眼的位置。北风吹乱了额发,但她身上那份宁静安适的气韵却像一道天然的屏障,让她在那片嘈杂喧嚣的涌动人潮里,清晰得如同冬日雪后的梅枝。肖丹青逆着人群走近,脚步不觉加快了几分。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唇角微弯,眸子里流淌着一点久别重逢的暖意。
“还以为你要冻成一块冰了,”她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他另一只手里不算重的纸袋行李,“一路顺风?”
她指尖触碰纸袋时无意中擦过肖丹青的手背,那一点微凉的细腻让他心尖儿跟着颤了一下,血液涌上来,好在北方寒风刮得他本就有几分红的脸颊足够遮掩这点异样。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下去:“嗯。还好。”纸袋被递过去时露出上面模糊繁复的水印,是她古籍修复课上琢磨老式纸笺时最中意的那种手工宣。
出租车在两人自幼生长的小城穿行。街景熟悉得毫厘不差,连街角那家老式点心店新挂起的红灯笼个数都和记忆里吻合。车窗隔开了风声,窄小的空间里只有发动机的嗡鸣,还有彼此身上残余的、清冽的寒冷气息在悄然交融盘旋。
这城市不大,被水脉温柔分割,如同肖丹青记忆中他和楚温璃之间流淌过的许多个春夏秋冬。两家毗邻,隔着一个草木扶疏的老式小院,门对门之间不过十来步的距离。放学后踩着各自的脚踏车追着夕阳回家;暑假漫长的下午在院子老槐树下的石桌上一人写作业一人涂鸦素描直到蚊子肆虐;春节两家大人凑一块包饺子的喧闹;甚至中考前压力最大的冬夜,他书房对着院子的窗始终亮着,窗玻璃上结着朦胧的霜花,对面她书桌台灯的光晕就暖暖地浸润过来,成为他无声的陪伴……像两颗挨得太近的树,早已习惯了对方的根须在脚下的土地里默默盘绕交缠。
车停在肖家院门前。门廊下感应灯应声亮起,温黄的灯光铺满了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台阶。
“阿姨让我叮嘱你,那套‘湖上’的新杯子给你放在书房了。”楚温璃没立刻下车,从自己随身带的大挎包隔层里取出一个包裹仔细的牛皮纸方形物件,“这是你要的几份老纸样。还有…”她指尖顿了顿,抬眼看住他,“去年冬天你寄回来的那座香炉,铜胎上那道很细的铸造裂痕,我试着补了补釉色,算是…物归原主。”
肖丹青的心毫无预兆地又重重跳了一下,那处他自己修复不了又舍不得丢的缺陷,她果然看进眼里了。手指碰到那纸包时,她的指尖也是微凉的。他喉结滚动:“好…多谢。”
院门在身后轻响着关上,隔断了外界的寒冷与声响。家里熟悉的暖气裹上来,饭菜的香气已经在隐约浮动。母亲迎上来嘘寒问暖的声音响在耳畔。可肖丹青站在玄关没动,直到窗外汽车引擎重新发动、驶远的微弱声浪消失,才脱下大衣挂好。手中的纸包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盯着它看了几秒,最终没有拆开,只把它放进了背包最里层。
时间在这里是凝滞的流水,缓慢,却带着巨大的惯性。最初的几天无非是家宴、旧友小聚、跟着长辈访亲。肖丹青沉默居多,眼神习惯性地落在斜对面安静剥着橘子或专注听着长辈谈话的楚温璃身上。有时他会拿出随身的小速写本,指尖捏着炭笔飞快地在纸页上掠过几笔,但旁人看过去时,他多半只是在心不在焉地划着几道随意的线条。
楚温璃知道他的习惯,对此习以为常。只在一次他父亲指着窗外那株绽开几朵蜡梅的老树笑说“丹青啊,这个入画不错”时,肖丹青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楚温璃刚放下茶杯的手,随口应道:“嗯,在画。”
楚温璃的眼睫轻轻垂了一下。
年前的午后,楚温璃抱着一大摞借来的地方志谱系类古籍书来找肖父请教,顺带探访。书房厚重的木门开着一道缝,里面隐约传出人声。她立在门口侧耳听了听,是肖父和两个老朋友兴致高昂地探讨着什么碑帖鉴定,谈兴正浓。她踟蹰片刻,想着不便打扰,目光无意中扫过隔开书房小茶室的那扇移门。
肖丹青的书桌就在茶室靠窗的一角。
她想了想,抱着那摞书,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挪了过去。窗外的光线有些淡,云层遮蔽了午后的冬阳。茶室没开灯,只有靠窗木桌上的台灯落下一个暖而沉静的光圈。肖丹青不在里面,桌上却摊开着一个厚厚的素色硬皮本,炭笔搁在一边。
楚温璃一眼就认出了那本子。它有些旧了,边缘磨损得起了毛。在那些无数个一起度过的寒暑假午后,无论在哪里,他身边常放着这本速写。
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微的冰凌花。楚温璃把书轻轻放在旁边的空置座椅上,屏着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气息走过去,带着一种看老友记事的随意和探究,掀开那本摊着的本子。
不是空白页。
炭笔的灰色线条遒劲又细腻,铺满了整个页面。
是她。
楚温璃的指尖猛地顿住了,悬停在离纸页一厘米的空气中。
那页纸上,是中学时代。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侧着身子趴在堆满书本和演算纸的课桌上,头枕着手臂睡着了。画得非常细,能看见睫毛投下的那一小片弧形淡影。正是他们高中同桌时最常见的位置,日光从左边窗子斜照进来,把她校服袖子上的一点磨损和桌子木纹里深色的铅笔划痕都勾勒得历历在目。
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熟稔与陌生的感觉攫住了她。心头有些沉,沉得像灌入了某种温热的铅液,带着重量感缓缓下坠。她犹豫片刻,指腹有点发凉,还是小心翼翼地翻到了下一页。
又是她。大学假期,在省图书馆古籍阅览区的身影。坐在光线略微不足的那排书架尽头,宽大的木桌老旧光滑。她低头,俯身专注于面前翻开的厚重典籍,长发如墨色云雾顺着肩颈和一侧手臂流淌下去,几乎掩住了小半页发黄的书纸。光影在画面里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沉寂的专注感,仿佛纸张细微的簌簌翻动声和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的微尘都凝固其中。
楚温璃的呼吸窒住了,似乎怕惊扰什么极其精微脆弱的东西。她没碰纸张,只用目光轻轻拂过那些熟悉的线条。
下一页。下一页。下一页。
场景不断切换。小学文艺汇演后台,刚下了表演、脸蛋上滑稽的红油彩没擦干净的她笑得没心没肺;初中校运会,八百米冲刺终点线前她咬牙皱着眉、辫子散开几绺的瞬间;去年冬末开学前,在站台和他道别时,她强撑起笑挥手转身后、飞快抬手擦拭眼角被他匆忙捕捉到的背影……
每一幅。
画册的页角微微翘起、卷折的痕迹都很熟悉,许多纸张边缘甚至染上不易察觉的铅笔灰黑。那些年她坐他同桌、假期在对面做作业时,无数次看过他这样随意翻动、涂抹这本子。她曾好奇想瞄一眼,他总是要么不经意在画别的风景,要么飞快合上玩笑一句“鬼画符”。
原来,鬼画符是她。
那些她以为平常到不值一提的清晨、午后、黄昏,她写作业的侧影、她发呆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的神情、她捧着杯子小口喝温热牛奶的样子、她被突然到来的惊喜逗乐时眼睛瞬间的弯度……在她甚至毫无所察的无数个琐碎瞬间,都凝固成了炭笔线条上无声的目光——那目光穿透时间,此刻将她紧紧裹缚。
阳光不知何时彻底隐没进浓厚的云层里,窗外冬日的天空更加阴晦暗淡,暮色提前悄然降临。窗格玻璃上冰凌无声蔓延凝结出繁复而透明的图案。楚温璃听见自己心脏在寂静茶室里撞击胸腔的声音,沉闷而持续。她盯着刚翻开的最后一页空白。崭新的纸页上,只有右下角用铅笔标了数字,应该是日期——就是最近几天。
翻页的动作带起一点微弱的气流,卷起书页本身尚未彻底散尽的陈旧纸张气息。手指因久握书的冰冷僵麻,被纸页锋利的边缘轻微划了一下。
轻微锐利的刺痛自指尖迅速上窜,楚温璃猛地回神。几乎在她指尖离开纸页的下一秒,书房连通茶室的门被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