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之外（二）

肖丹青端着两杯热茶的身影定在了门口。琥珀色的茶汤在光线下晃了一下，几点滚烫的水珠溅在他虎口处。他全然没有觉察，目光如被磁石吸附住，落在她僵立着的身上，又立刻焦灼地落回她面前摊开的、翻到了最后空白页的速写本上。空气仿佛冻住了。

那空白，像一道无声的鸿沟，将他们之间十余年堆积的、视若无睹的“习惯”彻底隔开。

窗外的树枝纹丝不动。深冬沉默的寒意透过落地玻璃窗幽幽潜入，缠绕上脚踝。

楚温璃慢慢转过身来。书房的谈笑隐约穿过那道未掩的门缝传来，显得突兀又遥远。她微微仰起脸看着肖丹青，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有什么东西彻底褪去了遮掩，一片清晰澄澈，带着点刚挖掘出来的惊讶余温，定定地回望着他。

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张空白的纸页，声音不高，比平时更沉静些，像拂去桌上看不见的尘埃：“肖先生，”她用了一个彼此间都极少使用的称呼，“这个…什么时候完成的？”

肖丹青手心里的茶杯传来灼人的温度，那份热度顺着指骨寸寸上爬，终于灼烫了他的耳根，也烧穿了他习惯性用以包裹所有波澜的、名为寡言的壳。

他被问住了，脑中空白了一瞬。那些被他凝固在纸上的千千万万个瞬间，如退潮般呼啸着涌上意识的海岸，带着少年时初初萌动的灼热，和成年后日益清晰如刀刻般的沉重渴望。那巨大的重量让他嗓子紧得发疼，说不出话，只下意识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迫近的动作让两人之间那点安全距离瞬间消散。他身上干净凛冽的松节油气息，带着一股画纸的气息和冬日室外风尘仆仆的冷意，蛮横地侵入了楚温璃的感官范围。窗外天色晦暗混沌，冬日黄昏的光线惨淡地晕开在他身后那片巨大的玻璃窗上。

肖丹青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眼底压抑了多年的暗流在这一刻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不容错辨的炽热温度，沉沉地卷向她的瞳孔深处。

他一贯低沉的声音此刻像裹了粗砺的砂砾，一个字一个字，碾磨过十年沉寂却从未熄灭的心念，沉沉坠落：“在……”，唇干得几乎粘在了一起，他舔了一下才继续，低哑而清晰，“每一个……你不知道的瞬间里。”

尾音落下的刹那，有什么东西在窗外轻盈地飘落了。

起初只是一片，两点，像无声飘落的叹息。很快，更多的、细密的白色晶体开始从灰沉沉的天空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无声无息，被城市暮色里的光影照亮，旋舞着撞击在冰冷的玻璃上，簌簌作响。

一场初雪，在他们袒露心迹的这一刻，在窗外悄然降临。

他灼烫的眼神钉在她脸上，那些在速写中凝固了的、被遗忘的时光，此刻裹挟着风雪扑向楚温璃。她感觉身体深处某个地方跟着风雪的簌簌声微微震颤起来，带着冰面细微开裂的连绵脆响。这暖融书房的静谧空气被他的目光烧得发烫，灼热感直直烙进她的皮肤，那些被尘封的、她自己都未曾真正看清的瞬间，在她心里骤然卷起了风暴。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小半步，脊背即将贴上冰冷的书架边缘。

肖丹青没有给她退缩的空间。那双握惯了画笔、骨节匀长分明的手，带着不容置疑却依旧小心的力度，稳稳扶住了她的肘弯，将她带回那片他们从未真正踏入过彼此、却又熟悉对方气息如同空气的领域中心。炭笔灰沾上了一点他干净的指尖纹路。

窗外白雪漫漫。他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汹涌情愫，被窗外风雪映亮。楚温璃清晰地看到，那片深潭里除了那沉甸甸如墨的执著外，竟还蕴着一点少年般的、被猝然揭穿秘密后的无措与微赧，如同冰层下涌动的、炙热又纯净的泉流。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片簌簌雪落的声音里，如擂鼓般盖过一切喧嚣与寂静。暖黄灯辉下，他脸庞的线条轮廓都像是被炭笔再次描摹过，棱角愈发清晰深刻。一股温热的洪流自心底轰然冲垮了最后一点自持的堤坝。她没再犹豫，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凉意轻轻触碰到肖丹青微红发热的耳廓边缘，掌心随即覆上他线条流畅而温热的后颈，缓缓地抚过那皮肤下清晰跳动的筋脉脉搏——那是他此刻汹涌心潮的实体证明。

肖丹青的身体在她手指触及的瞬间骤然绷紧，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却又在意识到她指腹的安抚意味后，以一种完全的交付姿态松弛下来。他俯首，额头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抵上她的额心。

窗外，细小的雪扑打在玻璃上，发出轻柔细碎的沙沙声响，如同细密永恒的白噪音。

书房外隐约的谈笑声、长辈对即将到来的丰盛晚餐的召唤声……通通模糊成了背景。这暖融寂静一隅的世界，只剩下两人交叠的呼吸，被这突如其来、仿佛积攒了十年份量的初雪紧密地包裹住。

“习惯了二十年…”楚温璃的声音很轻，带出一小团白色的暖雾，消散在两人几乎相接的呼吸间，“所以…所以差点就永远错过你笔下的自己了？”

肖丹青喉结很重地滚动了一下，抵着她额头的脑袋幅度极小地蹭了蹭，像某种确认归属的本能。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哑，字句却如被雪水冲刷过般清晰：“……笔停不下来。”他顿住，似乎在凝聚勇气或者说某种沉重的坦诚，“只要是你。”他的手覆上她仍贴在自己颈后的那只手，带着未消的画纸余味，缓慢却毫无间隙地将她的手指扣入自己的指间。“不想停。”那三个字更像是一句决绝的陈述而非祈求。

窗外纷纷扬扬的雪似乎更大了一些。那点轻细的沙沙声也更为清晰而固执。白色的晶体在灯辉下扑扑簌簌地撞着玻璃窗，像被某种无声的力量牵引着，执拗地寻找一丝进入这温暖世界的缝隙。

楚温璃微微偏了一下头，鼻尖不经意地擦过肖丹青微烫的皮肤。这个细微的触碰如同点燃引信的火花。肖丹青扣在她指间的手猛然收紧，另一只手臂环过她的腰背，紧紧将她锁入怀中。楚温璃顺势将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深嗅着那混杂松节油、墨锭、陈旧书卷和他独特身体气息的味道，熟悉得让她眼眶骤热。

“温璃……”他的声音从胸腔深处低沉地震动着传过来，闷闷地传入她的耳廓。

“嗯？”她微微抬眼向上望，隔着咫尺距离对上他视线。风雪映亮他眼底深处那片长久寂静的幽海终于掀起了清晰可见的波澜，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道冰裂。

肖丹青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挣扎着想说什么更明确的话，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俯身，极其珍重地吻了下去——这个迟到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吻落在她微凉的唇角，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倾注。

没有惊天动地，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的笨拙摸索。但两人之间那层隔绝了半生的、名为“习惯”的薄冰，终究在这个寒意料峭又充满新雪气息的黄昏，被炽热的炭火无声地消融。窗外初雪执着地覆盖着城市，仿佛要为这个刚刚萌芽的新世界铺就一张浩大的、纯白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