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仿佛从天上倾倒下来,把整个城市砌在冰窖里。才十点钟,花棠却感觉已是凌晨三四点光景了。街道上人影杳无,只留灰白的雪光反射,透过窗棂,在酒馆地板画出一个孤寂的白格子。寒气像针一样,顺着门缝扎进来。
门外厚厚的积雪突然有了一丝松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卷进一股裹着雪片的风。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门边,黑色的大衣衬得他挺拔又带着一丝无形的疲惫。
“打扰了,”声音微哑,却依然干净有礼,“还有位置吗?”
是任维安。花棠抬起头,认出了这张最近常在报章金融版块出现的脸,还有那份被媒体津津乐道的、属于老牌任氏家族特有的,近乎倨傲的从容。此刻这从容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倦色,像蒙了尘的珍珠。
“请坐。”花棠指了指吧台尽头,灯光恰好照亮的地方,“外面能冻掉人的手指头,快进来暖和。”
角落的几桌常客也早散了。店里寂静得只剩下雪花簌簌打在窗玻璃上的碎响,还有远处壁炉里木炭燃烧时偶尔的“噼啪”声。
“喝点什么暖和暖和?”花棠用软布擦拭着本就光洁如新的吧台,动作习惯性地流畅。
任维安脱下厚重的大衣,露出里面熨帖的深色羊绒衫,小心地叠好放在一旁空着的吧凳上。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指尖修长干净,骨节分明,透着一股被精心教养出来的秩序感。
“Scotch,”他靠上吧椅后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卸下一点无形的重负,“麻烦您了,纯饮,不加冰。”
琥珀色的液体倾注入矮脚杯,灯光透过,折射出深邃又温暖的蜜色。任维安接过酒杯时,指尖碰到了花棠的指背,很凉。
他没说什么开场白,只是沉默地举杯,嘴唇贴上光滑温润的玻璃边缘。威士忌在他喉间滚落,花棠几乎能听到那清晰液体流淌过喉咙的细微声响。他垂着眼,仿佛这杯酒是荒芜世界里唯一的热源。一杯,又一杯。吧台微黄的灯光抚过他清隽的侧脸线条,将那份白日里无懈可击的从容晕开,沁出一种更深沉、却也更令人疲惫的东西,如同被反复擦拭的银器,时间长了,反而显出一种钝钝的孤独光泽。
空气里弥漫开威士忌醇厚的暖香,混杂着他身上清冽的、如同冬日松林间的气息。花棠没有打扰,只在他杯子空的时候,适时续上一次。吧台上很快留下了几个湿润的圆痕,像记录时间的潮湿刻度。他的坐姿微微松垮下来,肩胛骨抵在吧椅坚硬的靠背上。
又一次为他续杯时,异常的情况发生了。任维安端起那杯新的酒,手臂抬起的刹那,那条缠裹得严严实实的深色羊绒围巾,搭扣不知怎么松动了,毫无预兆地向下滑脱了一截。
动作瞬间凝固。
他的身体猛地僵直,就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酒杯稳稳停在唇边,但他的眼神却骤然冻结,之前的微醺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野兽嗅到陷阱般的警惕与空白。他保持着那个要喝又未喝的姿势,喉咙里极轻微地吞咽了一下,颈侧的线条绷得紧紧,仿佛能听见血液在那里高速奔流冲刷的声音。每一块肌肉都骤然收紧了,空气凝固在酒杯和他僵硬的嘴唇之间。
花棠端着醒酒瓶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的头顶——就在那原本该是人类耳朵的位置,柔软浓密的栗棕色发丝间,一双东西……不,一双真正的耳朵,突兀地竖立着。那是一对兽耳。
轮廓清晰分明,覆着一层极其细密、泛着健康光泽的褐色短绒毛。耳廓内侧靠近根部的位置,似乎还生着一簇更浅、近乎银灰的绒毛。此刻,它们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如同遭遇寒风的蝶翅。
时间被冻住了。
任维安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用力到发白,透明的玻璃似乎下一秒就要发出悲鸣。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僵硬感,放下那只几乎成了刑具的杯子。动作间,带着一种被剥光了示众般的耻辱。
他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那双眼睛原本的疲倦与距离感彻底被击碎,只余下冰冷的戒备,像两片骤然冻结的深湖,映不出任何东西,只剩下坚硬的、等待被审判的冰面。
花棠的呼吸只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她面色平静地弯下腰,在吧台下沉重的木质抽屉里翻找着。抽屉发出闷响,拉开的瞬间传出毛巾混合着洗涤剂的干净气味。她抽出一块厚实的白色毛巾,径直走向嵌在墙边、老式铜质开关的热水槽。
滚烫的热水哗啦啦地注入水槽,蒸腾起白茫茫一片雾气,迅速模糊了那面小小的方窗玻璃。花棠拿着那块厚毛巾,仔细浸入滚水里,又用力拧得半干。
她没有抬头看任维安的脸,只是从容绕过吧台,重新走到他面前。将那块犹自散发着暖烘烘湿气、厚实蓬松的毛巾递过去。
“擦把脸,先生,能舒服点。”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熨过一般妥帖,甚至没有刻意压低,“天冷又喝了点,都这样。”
花棠的目光随意扫过他面前散落着杯痕的吧台桌面,手指极自然地拿过一只喝空的威士忌杯,开始擦拭那残留的酒渍。灯光落在玻璃杯壁上,折射出无数细碎的、光怪陆离的光点。
“本店的规矩,”她的目光似乎落在那流光溢彩的杯壁上,又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送入对面的任维安耳中,“客人醉后的模样……只停留在酒杯里。”柔软的布抹过光洁的杯腹,“客人走了,酒杯也洗掉了。”
毛巾的暖热穿透掌心。任维安的视线凝固在面前擦拭的布上,看着那细密的纹理一点点吸走酒液,看着玻璃杯在她手中重新变得空无一物、剔透冰冷。喉咙深处仿佛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灼得生疼,耳根也在无声地发烫。
他捏着毛巾的手用力地攥紧,温热的湿意更深地浸入皮肤纹理。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动作有些滞涩,像生锈的齿轮终于被撬动了一格。喉咙滚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花棠没再多言,拿起那块毛巾和擦好的空杯,转身走向水槽。水流声再次响起,哗哗的水流冲过毛巾,冲过那只光洁的玻璃杯,像要把一切都洗回最初的样子。
就在她背过身去,水流声几乎将一切细碎动静吞没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极微弱的、短促的气息。不是叹息,不是呵气,更像是紧闭的嘴唇终于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让一股压抑太久的灼热气息找到了出路——任维安唇边弯起了一点点难以捕捉的弧度,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像是在强忍某种液体。
几口微温的蜂蜜水喝下后,任维安站起身,动作恢复了些许固有的从容。他将大衣穿上,手指在整理围巾时,明显多停留了几秒,指尖将那柔软的羊绒在颈间缠绕、拉高,直到下巴也被微微挡住。确保没有一丝可能泄露秘密的缝隙存在。
大衣妥帖地收拢着他笔挺的身形,那副被精心训练出来的贵族姿态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走到门边,搭上门把手的瞬间,动作又停住了。他侧过身,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看着吧台后那个忙碌的窈窕身影。
花棠正在洗第二只杯子,水流冲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她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一小片阴影,专注着手里的活计。
“……多谢。”他的声音不高,穿过空旷安静的酒馆,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像是磨砂过的金属。话语干涩,但很清晰。
花棠擦杯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指尖在水流下摩挲着冰冷的玻璃。她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像错觉。水流哗哗地淌过,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响。
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再次被拉开。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如同无形的潮水。任维安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漫天席卷的鹅毛大雪里,只留下一阵骤然猛烈又迅速消散的冷风。
花棠走到门边,轻轻将门重新带好,隔绝了门外的漫天风雪。她走回吧台,脚步很轻。
吧台上,只有任维安最后用过的那只玻璃杯。杯壁上还残留着一点点没有彻底擦拭的水痕,湿漉漉的,反射着顶灯昏黄的光晕。花棠走过去,轻轻拿起那只杯子。
玻璃入手冰凉,残留的水气在她的指腹留下微小的潮湿感。她拿起那块雪白的软布,慢慢地、仔细地沿着杯壁擦拭起来。手腕翻转,指腹力道均匀,动作如同执行某种无声的仪式。柔软布料每一次温柔地划过玻璃曲面,那一点点残留的水渍便彻底消失无踪,玻璃很快恢复成原先的清澈空明,一丝杂质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灯光穿过洁净的杯身,在吧台深色木面上投下一圈纯净柔和的光斑。花棠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这光斑的边缘轻轻点了点,目光落到吧台角落——那里空荡荡的,曾经放着一件被仔细叠好的羊绒衫,此刻只有吧台光滑油亮的木头表面。
门外,雪花沉默地填满着任维安留下的那串脚印。天地一片素白,唯有深巷尽头的小小酒馆窗口,透着一团暖融融的光晕,像是遗落在寒冬雪野里的一小块琥珀。无人知晓,那方寸微光里曾短暂收容过一双竭力隐藏的兽耳和一个关于尊严的温情契约。
花棠终于彻底擦干了最后一点水痕。将那只亮得晃眼的杯子放回杯架上排好。杯架上密密麻麻的玻璃阵列全都清澈如初,没有记忆,也不存负担。门外寂静无声,唯有大雪落地的沙沙细响,温柔地覆盖着整个孤独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