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艺体楼的楼梯间带着特有的空旷回音。午后的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磨石子台阶上投下斜斜的光栅。顾屿抱着他的小提琴盒，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招呼林予安：“班长，这边！”

林予安抱着那几本习题册，跟在后面，没说话。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松香味，大概是顾屿琴盒里散发出来的。这味道和他身上那种干净的沐浴露气息混合在一起，有点奇怪，但……并不难闻。

顶楼东边的阶梯教室果然如顾屿所说，空无一人。巨大的玻璃窗占满了整面东墙，视野极其开阔。远处是江城鳞次栉比的建筑轮廓线，近处是校园里葱郁的树木、红色的跑道和散落其间的学生身影。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来，将一排排深蓝色的阶梯座椅烤得暖洋洋的。

顾屿找了个靠窗的中间位置，把琴盒小心地放在旁边空位上，然后用力拉开了一扇窗户。带着草木清香和隐约喧闹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怎么样，班长？没骗你吧？比教室舒服多了！”他舒展了一下手臂，笑容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

林予安没反驳。这里的明亮和开阔，确实让人心情舒畅不少。他默默地在顾屿旁边隔着一个座位坐下，放下习题册，摊开最上面的一本数学精编。

顾屿也拿出自己的习题集，不过没立刻动笔，而是单手支着下巴，侧头看着林予安。阳光勾勒着林予安专注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薄唇微抿，握着笔的手指修长有力，透着一股沉静的劲儿。

“班长，”顾屿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带着点好奇，“你做题的时候，好像……特别安静？脑子里不会自己跟自己说话吗？”

林予安笔尖一顿，没抬头：“说什么？”

“嗯……比如，‘这题好难’，‘这步好像不对’，‘啊，终于想通了！’”顾屿模仿着各种语气，惟妙惟肖，自己先忍不住低笑出声。

林予安终于抬眼瞥了他一下，眼神里带着点“你很无聊”的意味，没搭腔，又低下头继续看题。

顾屿也不在意，像是习惯了班长的沉默是金。他转回头，终于翻开了自己的习题册。安静只维持了不到五分钟。一道立体几何的空间向量题似乎卡住了他。他皱着眉，在草稿纸上画了几笔，又烦躁地划掉。

“啧……”他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身体不自觉地往林予安那边倾斜过去。

林予安正专注地演算着一道函数求导题，思路清晰地在草稿纸上推进。突然，旁边一道灼灼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带着无声的“求助”信号。紧接着，顾屿的手指就点在了他摊开的习题册页脚，离他正在写字的草稿纸边缘很近。

“班长……”顾屿的声音压低了，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苦恼，“这个空间点坐标……建立坐标系后，向量怎么设？我总觉得设错了，后面全乱了。”

林予安笔尖悬停，思路被打断。他吸了口气，没看顾屿，只是把目光移向顾屿指的那道题。快速扫了一遍题干和图。

“建系原点放D点，”林予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语速很快，“DA，DC，DD1方向设单位向量i，j，k。”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在顾屿的草稿纸上画了个坐标轴示意图，飞快标出几个关键点和向量方向。阳光落在他微微移动的手腕上，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哦！”顾屿眼睛一亮，像是被点通了关键穴道，“这样！明白了！谢了班长！”他立刻抓过草稿纸，按照林予安的提示埋头写起来，动作迅速，思路瞬间流畅。

林予安收回手，重新看回自己的题目。被打断的思维需要一点时间重新连接。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些，吹得窗框轻轻作响。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阳光一点点西斜，颜色也从耀眼的金黄逐渐沉淀成温暖的橘红，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阶梯教室的地板上、桌椅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林予安沉浸在几道难题的攻克中，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

顾屿那边也安静了许久。他似乎遇到了一个真正的难题，咬着笔杆，盯着卷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终于，他像是放弃了独自挣扎，身体再次朝林予安这边靠了过来。这一次，他没有出声，只是把摊开的习题册往林予安那边推了推，然后用笔尖点了点一道密密麻麻的解析几何大题。眼神里充满了“我真的尽力了”的无奈。

林予安刚解开一道题，思路正顺。被打断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他抿紧唇，目光冷冷地扫过顾屿点的那道题。题目确实复杂，涉及双曲线和直线相交的轨迹问题，计算量很大。

他本想直接指出关键步骤，但看着顾屿那副“求知若渴”的样子，想起他刚才安静做题的模样，心里那点不耐烦又奇异地消下去一点。他拿过顾屿的草稿纸，没说话，直接在空白处快速写下一连串公式和关键的联立方程，字迹清晰有力。

写完后，他把草稿纸推回去，指尖在某个关键参数上用力点了点：“设这个为t。”

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动作间，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了顾屿摊在习题册上的手背。

那触感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点林予安指尖微凉的汗意。

顾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林予安写下的步骤，被这突然的触碰惊得手指微微一缩，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

林予安也愣住了。他完全是无意的。他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缩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悄悄漫上了一层薄红。他立刻转回头，视线死死地盯回自己的习题册，仿佛要把那上面的字盯出洞来。

阶梯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哨音。夕阳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铺着碎金的地面上。

顾屿看着林予安瞬间绷紧的侧脸线条和那一点点蔓延到耳际的红晕，眼神闪了闪。刚才被触碰过的手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奇异的麻痒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目光落在林予安写下的步骤上。

“设这个为t……”他低声重复着林予安的话，拿起笔，顺着那个思路开始演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了些。

林予安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题目，可心绪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久久无法平静。指尖那一点残留的、不属于自己的温热触感，像烙印一样清晰。他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

夕阳的余晖越来越浓，将整个阶梯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光晕里，两个少年各自对着摊开的习题册，一个笔尖飞舞，一个凝神静气，只有沙沙的书写声和彼此间那一点微妙难言的沉默，在金色的尘埃里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