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日租界的牢房比许明远想象中还要潮湿阴冷。青砖墙上爬满霉斑,角落里一只老鼠正肆无忌惮地啃食不知名的黑色块状物。铁栅栏外,穿黑色制服的警察来回踱步,皮靴踏在石板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许明远揉了揉被手铐磨破的手腕,回想着昨夜那场混乱的逃亡。地下党的马车将他们送到天津码头附近后,他和沈书瑶刚准备登上一艘开往上海的货轮,就被埋伏的警察团团围住。混乱中,沈书瑶被人群冲散,而他则被按倒在地。
"许明远?"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隔壁牢房传来。
许明远凑近栅栏缝隙,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看到隔壁关着个满脸血污的年轻人——正是失踪的梁明。
"梁明!你怎么在这里?"
"那天从碧云寺分开后,我回城找方学长,结果半路被警察截住。"梁明咳嗽了几声,"他们问你们的下落,还有九龙宝藏的事...方学长怎么样了?"
许明远摇头:"不清楚,但凶多吉少。"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梁明迅速退回阴影中。一个肥胖的警官带着两名警员走来,打开了许明远的牢门。
"提审!"
审讯室里的强光刺得许明远睁不开眼。等视线恢复,他看见长桌对面坐着赵世荣,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眼镜。
"许教授,又见面了。"赵世荣的声音出奇地温和,"没想到你这么不配合,害我们追了整整一夜。"
许明远保持沉默。赵世荣不以为意,推过一份文件:"签字吧,承认杀害周世安和走私文物,可以免你一死。"
"荒谬!"许明远冷笑,"周教授遇害那晚我有不在场证明。"
"你的邻居改口了。"赵世荣微笑,"他说那晚根本没见到你。"
许明远猛地站起来,又被身后的警察按回椅子上:"你们威胁他?"
赵世荣不置可否,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是那把青铜钥匙:"这是什么?从你身上搜出来的。"
"家传物件。"
"有趣。"赵世荣把玩着证物袋,"周世安家里也发现了类似的符号,而你恰好在案发后匆忙逃离北平...陪审团会怎么想?"
许明远盯着赵世荣左手那枚九龙戒指:"你比谁都清楚周教授的死因。九龙会到底想要什么?"
赵世荣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聪明人活不长,教授。"他站起身,"给你三天考虑。签字,或者上绞架。"
回到牢房后,许明远将审讯情况低声告诉梁明。
"他们想让你当替罪羊。"梁明分析道,"但为什么给你三天时间?"
许明远思索片刻:"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可能是沈书瑶手里的那半张地图。"
夜深人静时,许明远被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惊醒。牢门锁孔正在被撬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穿警服的瘦小身影闪了进来——是沈书瑶!
"嘘..."她捂住许明远的嘴,递给他一套警服,"快换上。"
借着微光,许明远看到她脸上有淤青,旗袍下摆撕破了,但眼神依然坚定。两人悄声来到梁明的牢房前,沈书瑶同样利落地打开了锁。
"你怎么做到的?"许明远边换衣服边问。
"父亲的朋友教的小手艺。"沈书瑶简短回答,眼睛始终警惕地扫视走廊,"我们得从厨房后门走,警卫每半小时巡逻一次。"
三人贴着墙根移动,避开几处岗哨。就在即将到达厨房时,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沈书瑶迅速推开旁边的一扇门,将两人拉进去——是个储物间,堆满扫把和拖把。
脚步声渐近,手电光从门缝扫过。许明远能闻到沈书瑶发丝间淡淡的茉莉香,感受到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冰凉而纤细。
警卫走远后,他们溜进厨房,从后门钻入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口停着一辆没有标志的黑色轿车,司机是个戴鸭舌帽的陌生男子。
"老陈安排的。"沈书瑶简短解释,推两人上车。
轿车在天津曲折的小巷中穿行,最后停在一栋破旧的公寓楼前。三人被带上三楼,开门的是个满脸皱纹的中年妇女,一言不发地引他们入内。
"这是安全屋。"沈书瑶终于松了口气,"至少能躲几天。"
房间狭小但整洁,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粥和馒头。梁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许明远却注意到沈书瑶右手腕上的勒痕。
"你被抓了?"他轻声问。
沈书瑶下意识地拉下袖口:"差点。我混进警察局当清洁工,花了三天才找到你们被关在哪。"她顿了顿,"我去见了徐世昌。"
徐世昌是沈维礼的旧交,现任天津警察厅副厅长。许明远惊讶地挑眉:"他肯帮忙?"
"表面答应,实则推诿。"沈书瑶冷笑,"但他办公室的废纸篓里有意思得很——与青帮孙耀辉的往来信件,还有日本商社的请柬。"
她从内衣暗袋取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片。许明远拼凑起来,发现是徐世昌与孙耀辉关于"九龙货物"运输安排的通信,落款日期就在周世安遇害前一天。
"徐世昌也是九龙会的人..."许明远喃喃道。
"不止。"沈书瑶眼中闪着寒光,"他可能就是陷害我父亲的主谋。信中提到'沈氏不识抬举,当以儆效尤'。"
梁明突然插话:"方学长说过,天津报纸比北平自由些。如果我们把这些证据..."
"不行。"沈书瑶摇头,"徐世昌势力太大,普通报纸不敢碰。但..."她看向许明远,"我有个想法。"
次日清晨,沈书瑶换上一身素雅的学生装,戴上黑框眼镜,前往天津最有影响力的《大公报》报社。她没找主编,而是通过父亲的关系直接约见了社长夫人——一位热衷古董收藏的社交名媛。
"徐夫人,这件小玩意送给您赏玩。"沈书瑶从手袋中取出一枚精致的清代鼻烟壶,"家父常说您眼光独到。"
徐夫人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鼻烟壶:"沈小姐太客气了。令尊的事我听说了,真是冤枉啊!"
沈书瑶适时地红了眼眶:"家父为人正直,却遭小人陷害...我听说徐副厅长与家父有些交情,不知能否..."
"那个老狐狸!"徐夫人撇嘴,"最近和日本人走得近着呢。沈小姐,这事难办啊。"
沈书瑶趁机递上那些皱巴巴的纸片:"我在旅店捡到这些,看着像是...唉,我一个女孩子也不懂这些,徐夫人见多识广..."
徐夫人扫了一眼,脸色顿变,随即又恢复笑容:"沈小姐,这些可否借我细看?内子今晚回来,我正好问问他意见。"
当天下午,《大公报》晚报版刊登了一篇题为《警界高层与青帮密件曝光》的报道,隐去了徐世昌的名字,但熟悉内情的人一看便知。与此同时,北平《晨报》转载了这篇文章,并加上了方志文被捕的消息,引发学界哗然。
"起作用了!"梁明挥舞着报纸冲进安全屋,"北平学生会上街游行,要求释放方学长和学术自由!"
沈书瑶却不见喜色:"这只是开始。我们需要更大的压力。"
她再次出门,这次去了意大利租界的一栋小洋楼。开门的是一位穿西式裙装的年轻女子,见到沈书瑶后惊讶地捂住嘴。
"书瑶!你还活着!"
"静怡姐,我需要帮忙。"沈书瑶紧紧握住女子的手。
林静怡是沈书瑶的表姐,表面上是洋行秘书,实为地下党联络员。当晚,天津多处工厂出现传单,揭露警察厅勾结日本人迫害爱国学者。码头工人开始消极怠工,拒绝装卸日货。
第三天清晨,安全屋的门被敲响。三人警觉地拿起手边能当武器的一切——沈书瑶握着一把剪刀,许明远举起煤油灯,梁明则抄起板凳。
门开了,站在外面的却是满脸胡茬的方志文。
"老天,你们还真在这儿!"他踉跄进门,左眼肿得睁不开,"老陈说沈小姐会想办法,没想到闹这么大..."
原来在舆论压力下,警方不得不释放方志文,但仍通缉许明远和沈书瑶。方志文带来一个重要消息:地下党已安排船,今晚送他们去上海。
"上海?"许明远皱眉。
"那卷帛书上不是说第二处宝藏在上海法租界吗?"沈书瑶提醒道,"而且我父亲的一些业务伙伴在上海,或许能找到他被陷害的证据。"
方志文点点头:"我在《申报》有朋友,可以帮你们打掩护。另外..."他从鞋底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梁明,这是给你办的燕大入学证明。老陈说,你该回去上学了。"
梁明接过纸片,眼眶发红:"可是方学长你..."
"我得回北平继续办报。"方志文揉了揉梁明的头发,"你小子有前途,别浪费了。"
夜幕降临,三人随方志文来到码头。一艘运煤的货船静静停泊在最偏远的泊位,船身上写着"沪兴号"。
临别前,方志文塞给许明远一封信:"到上海后找这个人,他是燕大校友,现在复旦教书,能帮你们安排住处。"
许明远紧紧握住老友的手:"保重。"
沈书瑶突然上前拥抱了方志文:"谢谢你们...为了我父亲..."
"不只是为了沈先生。"方志文轻声道,"那些文物是我们的根。根断了,国家就真的亡了。"
货船缓缓驶离码头,天津的灯火渐渐远去。许明远和沈书瑶并肩站在甲板上,夜风吹乱了她的发丝。
"看。"沈书瑶突然指向夜空,"北斗七星。"
许明远仰头望去,七颗星辰在漆黑的天幕上格外明亮。他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天上有北斗指引方向,地上有文物铭记历史。两者都不容迷失。"
"我小时候,父亲常带我看星星。"沈书瑶的声音轻得像梦呓,"他说古董和星辰一样,都是跨越时间的见证者..."
许明远侧头看她,月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边,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告诉她自己在审讯室里的恐惧,想告诉她握住她的手时那种莫名的安心...但最终只是说:"甲板凉,回舱吧。"
货船在海上航行了三天。第三天傍晚,地平线上出现了上海的轮廓——外滩的高楼像巨人般矗立在暮色中,万家灯火倒映在黄浦江上,璀璨得令人窒息。
"真美啊..."沈书瑶轻叹,"像另一个世界。"
许明远却皱眉看着江面上悬挂太阳旗的军舰:"表面的繁华罢了。"
按照方志文的指示,他们在十六铺码头下船,混入拥挤的人流。法租界的街道宽阔整洁,两旁梧桐成荫,西式建筑与中式里弄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他们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住下。许明远拿出那封信,地址是霞飞路的一栋公寓,联系人叫"陈墨"。
"明天我去见这位陈先生。"许明远将信收好,"你先休息。"
沈书瑶却摇头:"我们一起去。上海不比北平,青帮在这里势力更大。"
夜深人静,许明远辗转难眠。他轻手轻脚地爬上旅馆屋顶,意外地发现沈书瑶已经在那里,抱膝坐在瓦片上,仰望着星空。
"睡不着?"他在她身边坐下。
沈书瑶点头:"想起父亲...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情?为什么要独自承担?"
"也许...是为了保护你。"许明远轻声道,"我父亲也是。临终前他烧掉了大部分研究笔记,只留下几页无关紧要的...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才明白他的苦心。"
沈书瑶转头看他,月光在她眼中荡漾:"你恨他吗?"
"曾经恨过。"许明远仰望星空,"现在只剩下思念...和遗憾。"
两人沉默良久,沈书瑶突然说:"等找到父亲清白的证据,我想开一家小小的古董店,只卖真品,不为赚钱,就为..."
"为记住。"许明远接上她的话,"我想到大学教书,教学生们这些文物背后的故事。"
他们的手指在瓦片上不经意间相触,谁都没有移开。远处,外滩的钟楼敲响了午夜时分的钟声,悠长而深沉,像历史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