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晨雾中混杂着煤烟和黄浦江的水汽,粘稠地贴在皮肤上。许明远站在霞飞路公寓的阳台上,望着街上匆匆驶过的几辆黑色轿车,车头插着的太阳旗在雾中若隐若现。
"陈先生还没回信吗?"沈书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换了一身浅蓝色阴丹士林旗袍,头发挽成上海时兴的波浪卷,与北平时的打扮大不相同。
许明远摇摇头,回到客厅拿起那封已经拆阅多次的信:"地址没错,但昨天去时门房说陈墨两周前就出门了,至今未归。"
沈书瑶眉头微蹙,将一杯咖啡推到他面前:"我去杜邦公馆看看吧,毕竟父亲与那位法国汉学家有过书信往来,算是半个熟人。"
"太危险了。"许明远下意识反对,"我们从帛书上只知道第二把钥匙可能与他有关,但..."
"但坐等线索上门更危险。"沈书瑶已经拿起小巧的手包,"我打听过了,杜邦每周三上午都会举办法文沙龙,今天正好是周三。一个求知若渴的年轻女士参加文化沙龙,再正常不过了。"
许明远看着她熟练地往嘴唇上点胭脂,突然意识到这位古董商之女远比想象中更适应上海的花花世界。最终他们达成妥协:沈书瑶以沈维礼女儿的身份参加沙龙,许明远则在公馆对面的咖啡馆守候。
杜邦公馆位于法租界中心地带,是栋三层高的白色洋楼,门前栽着修剪整齐的法国梧桐。许明远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杯黑咖啡,目光始终没离开对面公馆的大门。
十点整,沈书瑶袅袅婷婷地走向公馆,与门口穿制服的仆人交谈几句便被请了进去。许明远松了口气,翻开随身带的《申报》假装阅读,实则注意着公馆的动静。
不到半小时,公馆突然骚动起来。几个仆人慌张地跑进跑出,接着是一声尖锐的哨响,两辆警车呼啸而至。许明远丢下报纸冲过马路,正赶上沈书瑶被一个法国警官拦在门口询问。
"发生什么事了?"许明远挤到前面。
沈书瑶脸色苍白,但声音还算平稳:"杜邦先生死了...就在我们到达前不到一小时。"
法国警官狐疑地打量着许明远:"您是?"
"我未婚夫。"沈书瑶抢先回答,自然地挽住许明远的手臂,"他送我来的。"
警官记下他们的姓名和住址后放行了。回旅馆的电车上,沈书瑶紧握扶手的手指节发白:"不是自然死亡...书房保险柜被撬,满地都是翻动的痕迹。"
"有人抢先一步。"许明远压低声音,"看到什么线索了吗?"
沈书瑶摇头,突然想起什么:"等等,管家说杜邦昨晚接待了一个日本客人...好像叫山本什么,是做航运生意的。"
回到旅馆,他们发现房门有被撬过的痕迹。许明远示意沈书瑶退后,自己轻轻推开门——屋内一片狼藉,行李箱被翻得底朝天,连床垫都被划开了。
"找地图和钥匙的。"许明远检查了藏在马桶水箱暗格里的物品,松了口气,"东西还在。"
沈书瑶却站在梳妆台前,盯着被撬开的首饰盒:"他们拿走了我的珍珠耳环...还有母亲留给我的玉镯。"
许明远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想安慰却不知说什么好。沈书瑶已经转身开始收拾行李:"这里不安全了,得换个地方。"
他们搬到了公共租界一家更简陋的旅馆,用假名登记。安顿好后,许明远提议:"得查查那个山本。"
"我去吧。"沈书瑶对着缺角的镜子重新涂口红,"日本商社喜欢在虹口的酒馆谈生意,那里不欢迎生面孔的男人,但对单独的女子..."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当晚,沈书瑶换上一袭墨绿色绣花旗袍,将头发盘成时髦的发髻,戴上仅剩的一对翡翠耳坠。许明远执意送她到酒馆附近,看着她摇曳生姿地走进那家挂着红灯笼的"东瀛居",胸口莫名发紧。
两小时后,沈书瑶安然归来,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酒香:"山本健一,大阪航运上海分公司经理,但奇怪的是..."她从发髻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他的员工说他最近常去一些与航运无关的地方,比如博物馆和古董行。"
纸条上记录着山本近期的行程,最引人注目的是与"孙先生"的多次会面。沈书瑶解释:"我花了一块大洋买通了一个侍女,她说那位孙先生左眉有颗黑痣。"
"孙耀辉!"许明远猛地站起来,"青帮和日本人联手了..."
次日清晨,他们决定冒险潜入山本位于虹口的公馆。公共租界与日租界交界处的巡捕相对松懈,许明远扮作送报员,沈书瑶则假装是上门推销化妆品的销售小姐,分头侦察公馆布局。
正午时分,趁着大部分仆役午休,他们从公馆后花园翻墙而入。沈书瑶用发卡轻松撬开厨房门锁,两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二楼书房。
书房宽敞明亮,西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日本浮世绘。许明远迅速检查书桌,发现抽屉里有一本英文账册,记录着看似普通的货物往来,但某些条目旁标注着奇怪的符号——与青铜钥匙上的纹路相似。
"看这个。"沈书瑶从字纸篓里捡起一张撕碎的便条,拼凑后隐约可见"明晚百乐门...交接青铜...九龙..."等字样。
突然,楼下传来门铃声和日语交谈声。许明远将账册塞进衬衫,示意沈书瑶躲到阳台。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书房门把手转动的一瞬间,沈书瑶拉开了一扇隐蔽的侧门——是佣人用的清洁通道。
两人屏息静气地在狭窄黑暗的通道中爬行,直到听见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才敢出来。回到旅馆,他们仔细研究那本账册,发现那些特殊符号每次都出现在一批名为"机械零件"的货物旁,而收货地都是天津日租界的一个仓库地址。
"不是普通文物走私..."许明远指着其中一页,"看这个条目旁边的小字——'实验效果良好,需更多样本'。他们在找什么特殊的东西!"
沈书瑶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明晚百乐门有交接,我们得阻止他们。"
"太危险了。"许明远下意识反对,"我们连对方有多少人都不清楚..."
"所以需要帮手。"沈书瑶神秘地笑了,"我昨天在酒馆还听说,百乐门的头牌歌女白玫瑰...有些特殊的背景。"
百乐门舞厅位于静安寺路,水晶吊灯将舞池照得如同白昼。许明远穿着租来的西装,不自在地看着衣香鬓影的人群。沈书瑶则一袭银灰色晚礼服,挽着他的手臂低语:"看,台上那个就是白玫瑰。"
舞台中央的女子一袭白色蕾丝长裙,正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唱着《夜来香》。她的妆容精致得近乎面具,唯有左眼角一颗泪痣平添几分真实感。
中场休息时,沈书瑶借口补妆去了后台。许明远在吧台边等待,突然注意到入口处一阵骚动——山本健一带着几个日本商人走了进来,同桌的赫然是孙耀辉和两个青帮打手。
"先生,您的酒。"侍者递来一杯威士忌,杯垫下露出一张小纸条:"安全通道见。玫瑰"
许明远按捺住紧张,若无其事地穿过舞池。安全通道里,白玫瑰已经卸去舞台妆容,露出原本清秀的面容。沈书瑶站在她身旁,眼中闪着胜利的光芒。
"陈墨同志提过你们。"白玫瑰直入主题,声音比台上低沉许多,"明晚十点,山本要交给孙耀辉一批文物,其中可能有你们找的东西。地下党会配合行动。"
许明远惊讶地看着沈书瑶,她眨眨眼:"玫瑰姐认识我表姐林静怡。"
计划很简单:白玫瑰负责制造混乱,沈书瑶利用社交名媛的身份接近山本,许明远则伺机调换装有文物的手提箱。行动定在明晚山本预定的包厢。
次日晚,百乐门依旧灯火辉煌。许明远手心冒汗,看着沈书瑶仪态万方地走向山本的包厢,以讨论"日本茶道"为由搭讪。透过半开的门帘,他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皮质手提箱。
突然,舞厅灯光全灭,人群哗然。白玫瑰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各位贵宾,临时电路故障..."与此同时,许明远闪入包厢,迅速用准备好的空手提箱调换了山本的那个。
就在他退出包厢时,一个青帮打手拦住了去路:"干什么的?"
许明远急中生智:"有位先生吐在洗手间了,经理让我..."
打手狐疑地打量他,突然认了出来:"是你!北平那个教授!"他伸手掏枪,许明远猛地撞向他,两人滚倒在地。混乱中一声枪响,舞厅顿时大乱。
许明远感到左臂一阵剧痛,但仍死死按住打手。突然,打手身体一僵——沈书瑶举着一个花瓶站在后面,碎片洒了一地。
"走!"她拉起许明远,两人趁乱逃出百乐门,跳上事先雇好的黄包车。
回到旅馆,许明远左臂的枪伤血流不止。沈书瑶咬唇撕开他的衬衫,用烧酒清洗伤口。
"忍一忍。"她声音发颤,手上动作却异常坚定,"子弹擦过去而已,没留在里面。"
许明远疼得冷汗直流,却因她靠近的呼吸而分心。沈书瑶的长发垂落在他胸前,发梢扫过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当她的手指轻轻缠上绷带时,两人目光不期而遇,又同时慌乱地移开。
"看看...箱子里有什么。"许明远哑声说,试图打破这微妙的氛围。
沈书瑶打开手提箱,里面用红绸包裹着几件青铜器皿,最显眼的是一尊造型奇特的觥,底部刻着与子仲姜盘相似的符号。
"这是...商周时期的青铜觥!"许明远忘记了疼痛,"看这纹路——和九龙地图上的标记一致!"
更令人震惊的是,箱内暗层藏着一份日文文件,上面赫然印着"九龙計画"几个汉字。虽然大部分内容看不懂,但频繁出现的"兵器"、"古代技術"等词汇令人不安。
"他们不是在找普通文物..."许明远声音沉重,"是在搜寻古代兵器技术!"
沈书瑶轻轻抚摸着青铜觥上的纹路:"这些符号...似乎指向某个地点。"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本子,"杜邦管家偷偷给我的,说是老先生近期的研究笔记。"
笔记中一页画着黄河的简图,标注着"风陵渡"三字,旁边密密麻麻记满了考古学术语。许明远眼前一亮:"下一处宝藏可能在黄河古渡口附近!"
正当他们研究笔记时,房门被轻轻叩响。沈书瑶警觉地将青铜觥藏到床下,许明远则握紧手枪靠近门边。
"是我。"白玫瑰的声音,"快开门,有紧急情况。"
她闪身进屋,脸色凝重:"孙耀辉认出你们了,青帮和日本特务正在全城搜捕。明早有一班去郑州的火车,你们必须离开上海。"
"可陈墨还没找到..."许明远皱眉。
白玫瑰递给他一封信:"他两周前就被76号特务抓了。这是他托人带出来的,应该对你们有帮助。"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九龙非九,实为十。冥器非器,乃活物。黄河风陵,慎之又慎。墨。"
沈书瑶和许明远面面相觑。白玫瑰看了看许明远包扎的手臂,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瓶:"消炎药,每天两次。"又递给沈书瑶一张纸条,"到郑州后找这个人,他会安排你们去风陵渡。"
临走前,她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手上的东西,比想象中更重要...也危险得多。"
夜深了,许明远因伤口发热而辗转难眠。朦胧中,他感觉沈书瑶轻轻为他更换额上的湿毛巾,手指温柔地拂过他滚烫的额头。
"为什么要冒险救我?"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因发烧而嘶哑,"在百乐门...你本可以自己逃的。"
沈书瑶在昏暗的灯光下凝视他,眼中情绪复杂:"因为..."她最终只是轻声道,"睡吧,明天还要赶火车。"
窗外,上海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暗红色,远处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这座不夜城的灯火掩盖了太多秘密,而他们带着更大的谜团,即将奔赴黄河边的那个古老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