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纳坦伸手捏住雪航嘴角的布条,轻轻一扯。麻布离开口腔的瞬间,雪航猛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响,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抬眼看向纳坦,睫毛上还沾着泪珠,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惶,像只迷路的幼兽撞见猎手。
“能说话了?”纳坦的目光扫过他红肿的手腕,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帐外的夜风穿过帘缝吹进来,掀起雪航凌乱的衣襟。
纳坦见状,忽然单手“咔哒”解开腰间革带扣,雪航瞬间本能浑身绷紧起来。
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雪航能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混着纳坦解衣的轻响,敲得耳膜发疼。
他垂下眼,睫毛遮住眼底的惊惶,却不敢抬头看对方的动作,只觉得那双手解衣带的速度格外缓慢,被磨破的腕骨抵住身后毡毯。
可预料中的粗暴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当头罩下。
沉甸甸的墨狼皮镶边的裘袍落在肩头时,擦过身体的触感让他轻颤。衣料上残留着纳坦的气息,衣服垂落时,雪航才发现这件外袍对于自己而言过于宽大,下摆直接盖到了大腿。
“不合身?”纳坦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雪航抬头时,正撞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被衣袍罩住的身形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纳坦的手指在腰侧顿了顿,猛地抽出腰间的鎏金皮带。金属带扣,撞击的脆响在帐内回荡。
“抬手。”纳坦的手臂隔着衣料环过他腰间,皮革摩擦声近在耳畔。
皮带收束的力道让雪航闷哼一声——那分明是可汗的腰围尺寸,此刻却狠狠勒在他腰间,金属带扣上的狼首浮雕正抵着肚脐。
“太……紧了……”雪航忍不住抗议,声音却被裘毛淹没。
纳坦却又勒紧一寸,退后半步打量。纳坦说:“就先穿我的,姜戎人都生得高大,营里一时没有适合你的衣服,总不能让你穿小孩儿的吧。”
雪航低头拽了拽过长的衣摆,声音细若蚊蚋道:“谢谢可汗。”
雪航裹紧身上宽大的外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皮带扣。抬眼瞥了眼对方宽肩窄腰,哪怕坐着,也能看出骨架的挺拔,果然是姜戎人里最出挑的身形。
可偏偏,就让自己穿他的衣服。雪航心里忍不住嘀咕:营里那么多兵卒,总有身形稍矮些的吧?他低头看着胸前的衣襟,上面还残留着纳坦的气息,混着皮革与风砂的味道。腰间的皮带勒得正好,既不会松垮灌风,又没方才那么疼了,显然是对方特意调整过的力道。
雪航咬了咬下唇,把涌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或许……纳坦一直都这样?行事古怪,让人猜不透心思,却又在这些细枝末节处,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
纳坦的马鞭轻挑开帐帘。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道:“这里不能住了。”他目光扫过帐内未干的血迹,语气平淡却带着果决,“我领你去宫里。”
雪航被他半扶半带地走出营帐,纳坦的步伐很大,雪航小跑着才能跟上,裹在身上的外袍被风掀起边角,露出里面系得紧实的皮带。
他偷偷打量四周,姜戎的营地布局严整,帐篷连绵起伏,像蛰伏在夜色里的巨兽。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一片巍峨的建筑群。不同于寻常帐篷的毡布材质,那些宫殿是用青石搭建的,飞檐上挂着铜铃,在夜风中发出清越的声响,宫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门口的石兽雕刻狰狞,透着肃穆的威严。
“这是萨汗宫。”纳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傲然,“往后你就住在这里。”他说着,已带着雪航踏上宫门前的石阶,靴底踩过石板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惊起檐角几只夜宿的飞鸟。
雪航仰头望着眼前的宫殿,琉璃瓦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比他想象中更气派。
雪航望着眼前灯火渐次亮起的萨汗宫,飞檐下的铜铃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这才是纳坦住的地方。
他偷偷看向身旁的人,纳坦正抬手示意守卫开门,月光落在他侧脸的轮廓上,将下颌线衬得愈发锋利。
难怪营地里的帐篷总带着临时的仓促感,这才是他真正的住所,青石墙壁上的浮雕在灯火下若隐若现,刻的是姜戎人狩猎的场景,每一刀都透着悍勇之气。
“发什么呆?”纳坦转头时,正撞见雪航怔忡的目光,伸手在他头顶轻敲了下,“进去了。”
穿过几重回廊,纳坦推开一扇雕花木门。殿内燃着安神的檀香,驱散了夜的寒气,比帐内温暖许多。“坐吧。”他指了指窗边的软榻,自己则转身走向靠墙的矮几。
雪航依言坐下,宽大的外袍在榻边堆出褶皱。他刚松了口气,目光不经意扫过榻旁的矮柜,瞥见上面放着一卷未收好的羊皮卷。卷尾的火漆印旁,用姜戎文写着一行落款,墨迹浓黑——纳坦苏勒。
雪航的指尖猛地收紧。原来这才是他的全名。在中原时只听闻姜戎的可汗被称为纳坦,却不知他还有这样的名字。苏勒……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忽然觉得这比“可汗”二字更添了几分实感,像眼前这殿内的檀香一样,带着鲜活的温度。
“看见什么了?”纳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陶壶,目光落在他紧盯矮柜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我的名字,很难认?”
雪航慌忙收回目光,脸颊微微发烫,摇了摇头:“不、不……”定了定神,“只是第一次见。”
纳坦将陶壶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壶身还带着余温:“姜戎人出生时,萨满会赐族名。
苏勒是‘雄鹰’的意思,纳坦是姜戎的守护神,苏勒代表了力量和贤明的君王。”
他说着抬手,指尖几乎要触到那卷羊皮卷,那些粗粝却精准的动作里,透着草原王者特有的强悍与温柔。雪航忽然觉得“统治者”三个字,在纳坦身上变得具体起来。不是中原史书里冰冷的称谓,而是带着体温的、能在血腥气里透出暖意的存在。
雪航觉得或许跟他说话可以直接一些:“可汗,姜戎跟萧国近日以来边关不断征战,不知是何缘由,我看可汗也并不像残暴和不讲道理之人。”
纳坦侧过头看他:“你倒是敢说。”纳坦的指尖敲在案几上,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锐利如刀:“萧国的皇帝若有你一半体恤百姓,也不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
他看着雪航怔忡的模样,语气添了几分冷意,“你应该明白,凡是能坐上那个位置的,野心都不会小。”
纳坦过了几秒才道:“他既然能凭着野心踏着别人的尸骸当上皇帝,自然也会因为野心,把爪子伸得更远。”
纳坦靠近说:“你觉得,他下一步的野心是什么?”
雪航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从未想过这些,在萧国时,听到的永远是“姜戎外族在侵扰边境”,却从未有人告诉他背后还有怎样的真相。
“皇帝的野心,从来不会有尽头。”纳坦直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现在住的萨汗宫,十年前曾被萧国的兵一把火烧过,那时死的牧民,比你见过的所有羊群都多。”他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你觉得,这样的野心,该如何满足?”
雪航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这么说,这次的战争……都是皇上设计的?
他想起萧国百姓们对皇帝萧明渊的称颂,想起那宣称“平定边患”的诏书,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辞此刻听来竟如此刺耳。
原来战争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正义,只不过在为胜利者书写史书而已。
纳坦嗤笑一声,指尖挑起他散落的一缕发丝,在指腹间绕了圈:“设计?帝王的野心从不需要遮掩。”
他松开手,任发丝落回雪航肩头,“他要的从来不是安稳,是疆土上的板块,是史书里的‘开疆拓土’。”
雪航的喉间像堵着棉絮:“那……那些战死的士兵,受苦的百姓……”
“在帝王的眼里,这些不过是数字罢了。”纳坦的目光扫过他的眼眶,语气冷了几分,“你以为萧国的兵卒为何敢肆意屠戮牧民?若无皇帝的默许,谁敢如此行事?”
他忽然伸手捏住雪航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现在你可看清了?你心中那念念不忘的萧国,背后藏着怎样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