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坦的话,让他无意中想起在萧晏琰身边时,撞见姜戎使者前来议和时萧晏琰的态度。
“想起来了?”纳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了然,“萧晏琰是萧国的重臣,他的态度,就是你们皇帝的态度。”他俯身过来:“他们要的不是和平,是彻底的征服。”
“王爷当时说......”雪航的嗓音发涩,”要打,就打到底。姜戎人野蛮,不打服了,永无宁日。”
纳坦冷笑:“你以为萧晏琰不知情?”
纳坦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铺在雪航面前,指尖划过上面标记的城池说:“我曾派使者送去议和书,愿以三座边境城池为礼,换十年和平,让牧民与萧国百姓互通贸易,各不相犯。“
可你们的王爷怎么说?”纳坦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意,“他把议和书扔在使者脸上,说城池本就该归萧国,要议和,就得可汗亲自去递降书。”
“我姜戎人虽善战,却也知血流成河的滋味。”纳坦卷起地图,动作带着几分力竭的疲惫,“可他们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族人被屠戮,一忍再忍,最后忍成砧板上的肉。”
他看向雪航,目光沉沉,“换作是你,你会忍吗?”
雪航往前倾了倾身,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现在战事未休,你提前回了萨汗宫,外面的战事如何了?”
纳坦的手顿了顿,目光里带着几分深意:“我留了副将在前线。还有那伽在边境守着,萧国若敢再越界一步,便让他们尝尝铁骑的厉害。”
纳坦语气沉了几分,“姜戎已经流了太多血,我不会拿他们的性命去试萧国的假意。”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等我处理完宫里的事,自会回去坐镇。在那之前,谁也别想踏过边境一步。”
雪航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对方强硬的话语里,无时无刻不藏着对族人沉甸甸的责任。
雪航露出礼貌的笑:“我是萧国人,可汗竟愿意跟我聊这些。”这些关乎战事机密的话,本不该让他人知晓,可纳坦却毫无避讳,丝毫没有刻意遮掩的意思。
纳坦轻飘飘道:“内外都得防,你虽是萧国人,却无权无势。”语气带着几分直白的坦诚:“对于我来说,我要是想让你闭嘴,早在营地时就解决你了,何必带你回萨汗宫?”
纳坦和雪航刚对视几秒,殿门被轻轻叩响。仆人阿曼声音在外响起,带着几分急促:“可汗,长老在议事殿候着,说是有要事相商。”
纳坦“嗯”了一声,转身时看了眼榻上的雪航:“安分待着,别乱跑。”随后大步走出寝殿,披风的衣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雪航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坐了片刻便觉无聊。窗外的天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照得地毯上的狼纹刺绣栩栩如生。他想起方才纳坦说萨汗宫依着山势而建,便悄悄推开殿门,想出去透透气。
宫墙内的地形果然起伏有致,青石铺就的小径蜿蜒向上,两旁栽着耐寒的青松,针叶上还凝着晨露。
空气里弥漫着松脂与泥土的清香,沁得人肺腑通透,比寝殿里的暖意更让人舒畅。
雪航沿着小径慢慢走着,脚下的石板被阳光晒得微暖,偶尔能听见远处宫殿飞檐上铜铃的轻响。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方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几名工匠正在修缮一段宫墙,青石板被凿子敲出细碎的石屑,飞溅在阳光下像金粉。领头的工匠额上渗着汗珠,却依旧专注地指挥着众人,将新采的青石一块块砌上去,动作娴熟利落。
雪航站在不远处看着,忽然觉得这萨汗宫虽气派威严,却处处透着鲜活的生气——既有巡逻卫兵的肃杀,也有工匠劳作的烟火气,连空气里的风都带着几分自由的暖意,让他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悄悄松弛下来。
雪航顺着宫墙的小径往外走,不知不觉走出宫殿。眼前景象别样开阔——连绵起伏的草原铺展在阳光下,绿油油的草叶被风一吹,像翻涌的绿浪,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
沿着缓坡走到草地中央,脚下的草叶柔软得像厚厚的毡毯,踩上去沙沙作响。
雪航找了片向阳的坡地躺下,青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身上,暖融融的,连日来的紧绷与不安仿佛都被这无边的绿意抚平。
他望着天上流动的白云,眼皮渐渐发沉,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呼吸随着草叶的起伏变得均匀绵长。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他。雪航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对上纳坦带着几分无奈的目光,对方半蹲在他身边,指尖轻轻拂去他发间沾着的草屑:“让你安分待着,怎么跑到草原上睡起来了?”
阳光落在纳坦的侧脸,将他眼底的担忧衬得格外清晰。雪航揉了揉眼睛,绿叶从衣襟里滑落,带着一身青草的香气,小声嘟囔:“这里……挺舒服的。”
“下次想走,跟我说一声。”纳坦牵起他的手腕,伸手将他从草地上拉起来。雪航起身时没站稳,踉跄着撞进他怀里,鼻尖蹭到对方坚硬的胸膛,带着松木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温度透过布料传来。
“萨汗宫虽大,却也不是处处都能去的。”纳坦看着雪航,补充道:“要是迷了路,我可没空满山的找你。”
草原的风掀起两人的衣摆,纳坦指尖划过雪航的肩膀,将滑落的外袍重新拢好。雪航望着纳坦的手腕,心里像被阳光晒过的草地,暖融融的。
可是……雪航的脚步忽然顿住,望着远处,脑海里忽然闪过萧晏琰的身影,他向来主战,不知此刻会不会亲赴前线?是否平安?
“你在想什么?”纳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探究。他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低头看着雪航紧绷的侧脸,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
雪航慌忙收回目光,指尖蜷起:“没、没什么……”他不敢说实话,怕触怒纳坦,可担忧却像草一样在心里疯长,“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纳坦盯着他忽然低笑,语气带着几分了然:“你在想其他人?”
雪航被他戳中心事,猛地抬头,撞进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眸,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慌忙否认道:“没、没有……”
“没有?”纳坦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雪航的耳廓,“那你方才盯着远处发呆时,是在数有多少根草吗?”
纳坦看着他这副窘迫模样,眼中神色忽明忽暗,语气却带着几分尖锐的试探:“你的身份我早就调查过了,林万福之子林雪航。”他顿了顿说:“你现在这副样子,是在挂念父亲林万福,还是在惦记那个利用你的萧晏琰?”
雪航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利用?”
“这么长时间的博弈,我还能不了解他的为人,他对你好,不过是为了让你放下戒心。”纳坦的声音沉了沉,“等他拿到想要的东西,你以为自己还能安稳待在秦王府吗?”
纳坦看着他动摇的模样,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锋芒:“萧晏琰在官场浸淫半生,最擅长的就是笼络人心。该醒醒了,他待人真真假假,最是让人分不清楚。”
纳坦突然驻足,在猎猎朔风中静静看着雪航。草原的风掀起雪航的衣摆,将他鬓边的碎发吹得乱舞,雪航重复着说:“真真假假……”
纳坦粗砺又直白:“他让你信的,也是因为他需要你信。”
雪航望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纳坦苏勒,你呢?你又想让我相信什么?”
纳坦迎着呼啸的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需要你信我。”他望着远处盘旋的雄鹰,“但你要相信你自己。”
雪航指尖攥紧衣摆,垂下的眼帘遮住眼底的涩意,:“可汗,我……我不过是个男妻,何必……”何必对他说这些,何必告诉他让他看清那些。
纳坦伸手触及雪航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夕阳的金光落在两人脸上,将纳坦眼底的情绪照得格外清晰——没有嘲讽,没有轻蔑,只有一种沉敛的认真。
“在我这里,没有什么萧国的男妻。”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我只当你是雪航。”
雪航望着他深邃的眼眸,草原的风卷着暖意吹来,紧绷了的神经,忽然有了一丝奇异的松动。
“是那个会在草原上睡着、会把真真假假分得一团糟的雪航。”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其他的身份,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