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萍的目光有些迟滞,依旧黏在那些窗外流动的光线上,仿佛被催眠。
剑波的闯入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微澜后又归复沉寂。这里是她和楚廉生活的遗迹,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被惋惜和审视目光笼罩的粘稠回忆。
剑波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这股凝滞的空气,他径直展开手中那卷厚重的图纸,带着一种理工科特有的秩序感,用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和一把楚廉遗落的旧钥匙充当镇纸,将图纸平整固定好。图纸上是密集的线条、精确的标注,一个充满理性规划的“新舞台”雏形。灯光、镜面、防滑地面的材质标记、专门设计的多高度辅助扶手……
他的视线只在图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便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绿萍腿上的薄毯。没有犹豫,没有那种她早已熟悉的、怕刺痛她又怕显得虚伪的小心翼翼。他只是走了过去,自然地在她轮椅前半蹲下来。昂贵西裤的布料因为下蹲的动作绷紧,膝盖抵在冰冷反光的地板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轻轻掀开了那层柔软的毯子。不是突然的动作,带着足够的提示,让她有时间准备。毯子滑落,露出她右腿下段光洁的假肢接受腔。冰冷的碳纤维材质暴露在带着雨丝寒意的空气中,同时也暴露在剑波专注的视线下。
绿萍的身体下意识地想要退缩,手指掐得更紧。剑波的视线却只在那接口边缘停留了不到半秒。
工具箱啪嗒一声打开。他不理会那些昂贵的意大利定制地板,直接单膝跪在了冰冷光滑的表面上。从工具箱的第二层,他取出的不是冰冷的卡尺或其他测量仪器,而是一卷看似柔软亲肤的黄色纸带。他动作熟练地将纸带一端轻轻按在假肢接受腔末端那条并不狰狞、但清晰标示着界限的疤痕边缘。
绿萍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几乎要抠出印子。那条疤痕,是她断裂的身体,也是她曾为之疯狂却最终将她弃之不顾的艺术的残酷分界线。是楚廉无数次喟叹惋惜的源头,每一次触及,都让她感到被再次肢解般的屈辱。
剑波“别动”
剑波的声音平静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工作指令,奇异地安抚了她想要蜷缩的本能。
他的手指很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体温——透过质地良好的衬衫布料也能清晰地传递到她那敏感而缺乏保护的皮肤上。那热度像小小的火苗,小心翼翼地熨烫着新生的、脆弱不堪的疤痕组织。纸带沿着接口处那道已经愈合、却象征着绝对分离的弧线温柔地缠绕。他的指腹偶尔按压,是在寻找最贴合的点。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绿萍控制不住地细微战栗,不是害怕,是一种陌生的、被专注对待的温度所引发的生理反应。
她低垂的眼眸只能看到他柔软的发顶,和那道专注而沉稳的侧影。呼吸间能闻到他身上那种干净的、实验室里独有的微凉气息,混合着微淡的木质调古龙水。
测量结束。剑波把带着体温的纸带揭下,仔细地粘贴在图纸边空白处。又从工具箱底部取出了一支黑色的派克笔。绿萍以为他会在纸上写下数据标注。
他没有。
那只握笔的手异常稳定,线条如他本人般理性明晰。他在图纸中央那片预留的空白区域,勾勒出几道流畅的曲线——并非标准的假肢接受腔草图,更像是一种简约却充满力量的象征符号,带着动态的韵律感,像是被疾风拉长的水滴或飘舞的绸缎末端。然后,他在那符号旁落笔。
墨色在图纸上洇开:
L = k * f(θ, v) + E(Δx)
他的笔尖在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夜晚唯一温暖的背景音。绿萍认得这符号的骨架,是函数公式。但她看不懂其中的含义。这神秘而冰冷的数学语言与那优雅的弧线形成了强烈的张力。
绿萍“这是什么?”
绿萍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涩哑。她的目光离不开那个公式,它像一个咒语,封印在象征着“新舞台”的图纸上。
剑波放下笔,抬起头。灯光落在他镜片上,折出一道理性的光弧。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的假肢上,随即转向她的眼睛,没有任何闪避。
剑波“一个简单的补偿模型”
他开口,语调如同讲解一个再清楚不过的公理,带着绝对的自信,
剑波“用来计算假肢也能拥有的完美落差和优雅。L代表最终姿态的表现力变量。k是你的核心肌力系数。f(θ, v)是关节角度θ和动作速度v的转换函数。E(Δx)是误差补偿函数”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穿透迷雾的探针,声音却异常柔和,
剑波“核心在于E(Δx)。它能补偿所有不可控因素和那缺失的零点零几秒的自然反馈时间差”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那符咒般的算式末端,E(Δx)那几个字符上。那指尖仿佛带着无形的能量场,灼烧着她的感官。
剑波“所有看似不可逾越的误差,当加入这个变量后”
剑波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凿刻,
剑波“都能获得100%的表现力”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还有绿萍自己放大了的心跳。那冰冷的数学模型,那精准的术语,在此刻剥离了所有的抽象外壳,砸在她沉寂的心湖上。
一种近乎野蛮的、纯粹理性的希望扑面而来。她看着那图纸上的公式,又看向剑波平静无波却深藏漩涡的眼眸。那个数学符号的丛林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属于舞者的、重新站立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