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馆里喧嚣依旧。水花拍打池壁的哗啦声，教练短促有力的口令，运动员们蹬壁转身时巨大的入水声……这些声音像一层厚厚的幕布，包裹着这片充满力量与速度的空间。桑宁坐在看台上，目光依旧追随着水中那个矫健的身影，但精神却不由自主地有些飘忽。
昨晚为了赶俄语课的预习，她熬到凌晨一点多，此刻被泳池上方明亮却并不温暖的灯光照着，又被水汽蒸腾着，困意像细密的水珠，一点点爬上她的眼皮。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汪顺又一次从泳道尽头破浪而来，手臂挥动的轨迹在水面划开长长的白色涟漪。那充满力量的美感依旧震撼，但视线却开始有些模糊，注意力难以集中。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想活动一下驱散困意，顺便换个角度看得更清楚些。看台边缘离水面还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一条不宽的过道。桑宁扶着冰凉的金属栏杆，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追随着汪顺即将触壁的动作。
就在这时，脚下突然一滑！
也许是地面残留的水渍，也许是鞋底沾上了什么滑溜的东西，也许仅仅是困倦导致的平衡失调——桑宁完全来不及反应，只感觉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力量拽着她的脚踝猛地向下拉去！
“啊——！”
一声短促而充满惊恐的尖叫脱口而出，随即被巨大的落水声彻底淹没。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皮肤。桑宁甚至来不及闭气，腥咸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池水猛地呛入口鼻，带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咳嗽，更多的水趁机涌入。眼前是剧烈晃动、浑浊模糊的碧蓝色，耳朵里灌满了水流沉闷的轰鸣和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不是对溺水的陌生恐惧，而是深埋在记忆深处、早已被时间尘封的、刻骨铭心的熟悉恐惧！
画面如同碎裂的玻璃，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扎进混乱的意识——
浑浊泛黄的河水，冰冷刺骨。 不是泳池清澈的蓝，是乡下老家那条汛期浑浊湍急的河。
一只小小的、拼命挣扎的手在水面上无助地抓挠，随即被一个浪头狠狠拍下。 是七岁那年，贪玩失足落水的自己。
无尽的黑暗和窒息感，冰冷的水灌满口鼻，肺部火烧火燎地疼。那种濒死的绝望感，穿越十年的时光，在此刻被冰冷的池水完美复刻！
岸上模糊混乱的呼喊，夹杂着尖锐的哭叫。是哥哥桑霆惊恐变调的声音：“宁宁！抓住！抓住啊！”
“哥……哥……” 桑宁在冰冷浑浊的水中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吐出几个绝望的气泡，手脚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完全忘记了任何求生的动作。巨大的恐惧攫取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直直地向池底坠去。冰冷的池水挤压着她的胸腔，童年溺水的濒死感与现实重叠，将她拖入一片冰冷绝望的黑暗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和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道深蓝色的影子，如同最迅猛的箭鱼，撕裂了浑浊的水幕，以惊人的速度破水而来！
是汪顺！
他甚至来不及摘下泳镜。在桑宁落水的瞬间，那声短促的尖叫和巨大的水花就如同最尖锐的警报刺入他的耳膜。他距离最近，身体的本能反应远超大脑的指令。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他猛地蹬壁，用最快的冲刺速度，像一颗出膛的鱼雷，笔直地射向桑宁落水的方位！
水花被巨大的力量劈开。他瞬间就锁定了那个在水中无助下沉的身影。
有力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猛地环住了桑宁纤细却冰冷僵硬的腰身！巨大的力量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将她从冰冷绝望的深渊里猛地向上拽！
“哗啦——！”
巨大的水花炸开，两道身影破水而出！
新鲜的空气夹杂着消毒水味猛地涌入桑宁的口鼻，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环在自己腰间的、那条坚实如钢铁般的手臂，指甲甚至隔着薄薄的泳衣布料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
“咳！咳咳咳……” 她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混着池水狼狈地糊了一脸，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冰冷的恐惧感依旧如影随形。
“别怕！没事了！” 一个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紧绷和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是汪顺的声音。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剧烈起伏着，隔着湿透的泳衣，桑宁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如同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背脊，带着生命的滚烫热度。
他一手紧紧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奋力划水，带着她迅速游向最近的池边。动作沉稳有力，没有一丝慌乱。
岸上已经乱作一团。附近的运动员和教练都冲了过来，有人抛下救生圈，有人焦急地喊着：“怎么样？没事吧？”
“快！拉他们上来！”
汪顺根本没理会岸上的混乱。他先将桑宁用力托举起来，岸上几只有力的手立刻抓住了桑宁冰冷颤抖的手臂，七手八脚地将她拖了上去。
桑宁瘫倒在冰冷坚硬的池边地面上，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还在剧烈地咳嗽和发抖。巨大的惊吓和冰冷的池水让她牙齿都在打颤，脸色惨白得像纸，眼神空洞涣散，还沉浸在溺水的巨大恐惧中无法回神。
汪顺双手在池壁上一撑，利落地翻身上岸。水珠顺着他同样湿透的头发和身体不断滚落，滴在池边的瓷砖上。他没顾上自己，几步就跨到桑宁身边，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了下来。
“桑宁？”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比刚才在水里时沉稳了许多。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确认她的状态，但看到她那副惊魂未定、浑身颤抖的可怜模样，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悬在那里。
他浓黑的眉头紧紧锁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惨白的脸上和剧烈起伏的胸口来回扫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凝重。他看到她空洞的眼神里残留的巨大恐惧，那不仅仅是落水的惊吓，更像是一种被更深层恐惧唤醒的创伤。
“看着我！” 汪顺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命令式的、强制性的力量，试图将她的神智从恐惧的深渊里拉回来，“深呼吸！慢慢呼吸！咳出来！把水咳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抬起手，虚虚地在她后背上方，似乎想帮她顺气，却又顾忌着什么没有落下。
桑宁被他那带着力量感的声音震了一下，涣散的眼神终于艰难地聚焦，对上了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水中的锐利，也没有了平日看台下的平静，此刻翻涌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浓烈的担忧和一种近乎后怕的惊悸。他额角还挂着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池边。
“汪顺……哥哥……” 桑宁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颤抖。冰冷的恐惧感还在骨髓里流窜，但眼前这张写满紧张和关切的脸，以及他身上传来的、属于活人的滚烫热意，像一道微弱却坚实的光，刺破了冰冷的黑暗。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冰凉颤抖的手指紧紧抓住了他悬在半空、肌肉紧绷的小臂。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让她不至于再次沉沦的浮木。
汪顺的身体在她抓住他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低头看着那只死死抓住自己手臂的、冰冷而用力的小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抽回手臂，反而任由她抓着，仿佛在用自己坚实的臂膀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力量。
他再次抬眼看她，眼神深处翻涌的惊悸慢慢沉淀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里面有担忧，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后怕的余波。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目光沉沉地锁住她苍白的脸，仿佛要将她此刻狼狈惊惶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心底。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