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外西院女生宿舍楼下,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影子。汪顺的车无声地停在路边,引擎熄了火,车厢内一片沉寂,只有车窗外偶尔路过的学生带起的一点喧哗,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凝滞的呼吸声。
桑宁缩在副驾驶座上,身上裹着汪顺那件宽大的国家队白色开衫。衣服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清爽皂角的味道,干燥而温暖,像一个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车外初秋的凉意隔开。但这份温暖却无法驱散她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的头发半干,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依旧没什么血色,双手紧紧攥着开衫的前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汪顺没有立刻催促她下车。他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极紧,像一块冷硬的岩石。车厢里弥漫着池水的消毒水味和她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水的残余气息,混合成一种奇异而令人窒息的氛围。他的目光落在前方虚空的一点,但桑宁能感觉到他紧绷的注意力,像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地笼罩在她身上。
刚才在训练中心那混乱的一幕幕,如同失控的幻灯片,在她脑中疯狂闪回:
冰冷刺骨的池水瞬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
童年浑浊湍急的河水里绝望挣扎的幻影……
哥哥桑霆在岸上惊恐变调的哭喊……
以及……那只如同铁钳般、带着滚烫生命热度、将她从冰冷深渊里拽出来的手臂!
桑宁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又瑟缩了一下,牙齿轻轻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细微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车厢里的死寂。
汪顺终于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有深沉的担忧,还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探究。他看到了她惨白的脸,紧闭的双眼下细微的颤动,以及紧抓着衣服、指节发白的手。
“桑宁。”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被砂纸磨过的微哑,打破了沉默。不同于训练场上的命令,也不同于电话里简短的叮嘱,此刻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罕见的、试图安抚的意味,尽管听起来依旧生硬。
桑宁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让她几乎无法承受的专注。
“还冷?” 他问,目光扫过她身上裹着的开衫。他记得她落水时那刺骨的冰凉和剧烈的颤抖。
桑宁用力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对,很小声地、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不冷了。”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汪顺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桑宁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窘迫和更深的自责。她垂下眼,盯着自己膝盖上开衫的褶皱,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哽咽:“对……对不起……汪顺哥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她想解释那该死的困倦和脚下打滑,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只剩下浓重的懊悔和恐惧,“我……我就是……突然……”
她说不下去了。童年溺水的巨大阴影和刚才濒死的恐惧感再次席卷而来,让她浑身发冷,牙齿又开始打颤。
汪顺的眉头锁得更紧。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突然失足,也没有责备她的不小心。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更深层的恐惧,那不仅仅是落水的后怕,更像是一种被唤醒的、根植于记忆深处的创伤。他看到了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那种惊惶,他曾在比赛失利后某个最绝望的瞬间,在镜子里见过相似的影子。
“小时候,” 汪顺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谨慎的试探,“落过水?”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桑宁拼命想要封存的记忆闸门。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充满了被戳中心事的震惊和痛苦。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紧攥着开衫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嗯……” 她哽咽着,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再也控制不住崩溃的情绪,像个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孩子,断断续续地、带着浓重的哭腔倾诉起来,“七岁……老家……涨水……河边……滑下去了……水好急……好冷……呛了好多水……喊不出来……我哥……我哥在岸上哭……” 她语无伦次,身体因为哭泣和回忆而剧烈地起伏,“……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再也……” 巨大的恐惧让她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车厢里只剩下她伤心而绝望的哭声。汪顺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试图安慰。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的惊悸和后怕,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的了然。原来如此。那瞬间的僵硬,那远超普通落水者的巨大恐惧,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他手臂的力道……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那只曾经在泳池边悬在半空的手,此刻终于有了动作。他伸过去,没有触碰她的肩膀或后背,只是用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紧紧攥着开衫、指节发白的手上。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常年训练留下的薄茧,干燥而有力。那温度透过桑宁冰冷颤抖的手背传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
桑宁的哭声骤然一顿,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那只手却被汪顺温热的手掌更坚定地覆住,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无声的支撑。
“过去了。” 汪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只有三个字,却像磐石般沉重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信服的力量。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泪眼婆娑的脸,里面没有了审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承诺般的笃定,“都过去了。”
他的手掌温热而稳定地覆在她的手上,没有进一步的言语安慰,只是用这种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和安全感。那滚烫的温度,那不容置疑的三个字,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抵挡住了她心中汹涌的恐惧洪流。
桑宁的抽泣渐渐平息,变成细小的呜咽。她不再试图挣脱,反而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手指微微蜷缩,更紧地贴在了他宽厚的掌心里。冰冷的恐惧感似乎被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热意驱散了一些。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汪顺。
他依旧沉默着,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路灯的光晕透过车窗,落在他深锁的眉心和紧抿的唇线上,映照出他眼底深处那片尚未完全平息的惊涛骇浪。那里面,除了对她的担忧,似乎还翻涌着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一种对自身未能更早察觉、未能完全避免她陷入恐惧的后怕,以及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重量。
车厢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她泪水的咸涩和他掌心滚烫的温度。窗外,夜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桑宁靠回椅背,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紧抓着开衫的手,却在那只温热大手的覆盖下,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