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体育大学游泳训练中心，巨大的穹顶下，碧蓝的池水被顶灯切割成无数跳跃的光斑。水声、哨声、运动员们奋力划水的哗啦声、蹬壁转身时巨大的轰鸣……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充满了汗水、力量和毫秒必争的残酷节奏。
汪顺沉入水中。冰凉的水流包裹全身，瞬间隔绝了岸上的喧嚣。这是他的世界，一个他掌控了二十几年、如同呼吸般熟悉的世界。每一次有力的划臂，每一次精准的蹬壁，肌肉的记忆早已刻入骨髓，不需要思考，身体本能地驱动着水流，破浪前行。
然而今天，这熟悉的韵律中，却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水流滑过皮肤的感觉依旧清晰，肌肉的每一次发力收缩依旧精准，但意识深处，却像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激起了微澜，扰乱了绝对的专注。
桑宁苍白的脸，带着巨大恐惧紧闭的双眼，用力到指节发白死死抓住他手臂的小手……这些画面，如同不受控制的水泡，顽固地从记忆深处浮起，干扰着他每一次换气的节奏。
他猛地挥臂，试图用更强烈的动作驱散这些“杂念”。水花在身后炸开。可当他在水中翻身蹬壁的瞬间，后背似乎又感受到了那个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贴靠的微弱触感，还有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仿佛就响在耳畔。
“哗啦！” 他抵达终点，手拍池壁，动作依旧标准有力。他抹了一把脸，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快速起伏。岸边的陈导拿着秒表，眉头微蹙地看着他，报出时间：“顺子，这组慢了0.3秒。怎么回事？感觉不在状态？”
汪顺在水中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用力吸了几口气。他无法解释这0.3秒的差距。体能没问题，技术没变形，但就是……差了一口气。一股无形的烦躁悄然滋生，像水草般缠绕住他的脚踝。他讨厌这种失控感，尤其在自己的领域。
“再来一组！集中精神！”陈导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汪顺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入水中。冰凉的水包裹上来，他强迫自己清空大脑，只专注于水流划过身体的每一丝阻力，专注于每一次划臂的角度和力度，专注于蹬壁瞬间爆发的力量。
这一次，他成功了。杂念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入水底。身体重新找回那种行云流水、掌控一切的巅峰感觉。速度、力量、技巧完美融合，他像一柄破开水幕的利刃，干净利落地触壁。时间达标。
陈导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好！这才对！保持住！”
汪顺靠在池边，大口喘着气，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更深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紧绷。他甩了甩头，水珠四溅。刚才那种专注到极致的感觉……似乎暂时驱散了什么。他拿起水壶，仰头灌了几口。
休息的间隙，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看台。那个曾经坐着桑宁的位置，此刻空着。心里某个角落，似乎也跟着空了一下。随即，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保护欲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了上来。水边，她不会再靠近了。这是他划下的界限，也是他主动背负起的、更沉重的责任。这份责任，清晰地压在他的肩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离开泳池，冲掉一身消毒水味。更衣室里人声嘈杂，队友们互相调侃着训练的强度，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汪顺沉默地换着衣服，动作利落。他不太参与这些闲聊，习惯了。
“顺哥！”一个年轻队员凑过来，脸上带着八卦的笑意，晃了晃手机屏幕，“看，隔壁艺体队新来的那个妹子，刚发的朋友圈，真带劲！那身材，啧啧……”
屏幕上是一个穿着紧身训练服、身姿曼妙的女孩在舞蹈房练功的照片，笑容明媚。
汪顺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平静无波地移开，继续系着运动鞋的鞋带。“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就‘嗯’？”队友夸张地睁大眼睛，“顺哥，你这眼光也太高了吧？这可是公认的新晋女神！”
汪顺拉好鞋带，站起身。他比对方高出一大截，看过去时带着一种自然的俯视感。“训练完了？”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直接转移了话题，“力量房加练？”
队友被他这不解风情的反应噎了一下，讪讪地收起手机：“……行吧行吧，你是老大，听你的。”
汪顺没再理会，拿起自己的包往外走。他并非刻意回避，只是那张照片，那张明媚的笑脸，那曼妙的身姿，就像掠过水面的飞鸟，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比不上……桑宁昨天裹在他宽大外套里、缩在副驾上、那苍白脆弱、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的侧脸来得清晰。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划过脑海。汪顺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为什么？
他蹙起眉，心底掠过一丝困惑。桑霆的妹妹。需要他照看的人。一个被巨大恐惧笼罩、需要他划界保护的女孩。仅此而已。那张脸浮现，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责任。那份沉甸甸的、他亲口承诺下的责任。
他试图用这个清晰的理由说服自己，将心头那点莫名的异样压下去。
回到体大分配的运动员公寓，房间整洁到近乎刻板，所有的物品都放在固定的位置，如同他的训练计划一样一丝不苟。汪顺将背包放在门边，习惯性地走到窗边，目光投向远处北外校园的方向。暮色四合，那边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亮起。
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手指悬在通讯录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开了置顶的、备注为“桑宁”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昨天他发出的：【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的回复简洁：【嗯，好多了。】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训练结束后的疲惫感真实地涌上来，但他此刻想做的，似乎不仅仅是确认她的状态。他想……再听她说点什么？或者，只是再发一条信息过去？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更不会做无谓的关心。对桑宁的关注和联系，之前一直基于清晰的“托付-反馈”模式。可现在……
他最终只是点开输入框，敲下：
【晚上早点休息。】
想了想，又删掉。太过刻意？像多余的叮嘱。
换了一句：
【有事打电话。】
依旧觉得不妥。最后，他还是退出了对话框，锁上屏幕，将手机丢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走到书桌前，摊开训练日志本，拿起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枯燥的数据和明天的训练计划上。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然而，窗外北外方向的灯火，却在视野边缘顽固地亮着。心底那汪名为“责任”的深潭，水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无声地翻涌、沉淀。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份重量，却无法、也不愿去分辨那沉淀物的真正质地。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笔，将全部的心神，强行钉死在眼前的训练日志上，仿佛那是唯一能锚定他此刻心绪的浮标。那份“奇怪”的感觉，被牢牢地框定在“桑霆的妹妹”这个坚固的认知框架里，不容置疑，也……不容深究。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