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回廊里乱成一团。蒋蕙荪扑倒在昏迷的儿子身边,颤抖的手想去触碰那血肉模糊的后背,却又怕弄疼他,只能无助地哭喊:“墨儿!墨儿你醒醒!别吓娘啊!”泪水混着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两个亲兵又急又愧,手忙脚乱地想将宋墨沉重的身躯重新架起,可那毫无知觉的瘫软,让他们的动作显得笨拙而无力。
“快!抬回房!去请军医!不,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请来!”蒋蕙荪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绝望的嘶哑。
“夫人!宋夫人!”一个温婉却带着焦急的声音自身旁响起。蒋蕙荪泪眼朦胧地抬头,只见那位方才站在廊柱旁的浅碧色衣裙少女正蹲下身来,正是沈明玉。她脸上还残留着惊悸,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真切的关切和不容置疑的镇定。“雨地湿寒,将军伤势沉重,不宜在此耽搁。姨母家就在隔壁,有干净的客房和现成的热水药物,比回将军府别院更快!请夫人速做决断!”
蒋蕙荪此刻心乱如麻,看着儿子惨白的脸和背上不断洇开的血色,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好!好!快!快抬过去!有劳小姐!有劳了!”
沈明玉立刻起身,对着自家丫鬟芸香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芸香,你立刻跑回去,告诉姨母,准备最东边那间向阳的暖阁,铺上最干净的被褥!让厨房立刻烧滚水!把姨母常备的上好金疮药、清热散,还有那支老参都找出来!再叫人去请城里回春堂的李大夫,就说有急症!快去!”
“是!小姐!”芸香也被这阵仗吓得不轻,但看到小姐镇定,也稳住了心神,提起裙摆,转身就朝着隔壁府邸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边,在沈明玉的指挥下,两个亲兵和随后赶来的几个仆从合力,小心翼翼地用临时找来的门板将昏迷的宋墨抬起。蒋蕙荪紧紧跟在旁边,用手帕徒劳地试图为儿子遮挡些斜飘进来的雨丝,眼泪从未停歇。
沈明玉撑着伞,快步走在前面引路。她的心依旧跳得飞快,廊下那惊鸿一瞥的震撼——那苍白侧脸、刺目血色,尤其是那双在昏迷前瞬间爆发出惊人亮光、直直看向自己的眼睛,还有那个破碎的、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玉…”字——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认识我?那个“玉”…是在叫我吗?这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荒谬至极,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解释的悸动,让她心绪纷乱如麻。
***
隔壁府邸早已被沈明玉的姨母王氏(沈夫人妹妹)安排得井井有条。暖阁里温暖干燥,床铺干净柔软,滚水和药物都已备好。回春堂的李大夫也被请到了,正在外间净手准备。
宋墨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榻上,面朝下趴伏着。蒋蕙荪看着儿子背上那被血水浸透、粘连着破碎衣物的狰狞伤口,又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夫人莫急,让大夫先看看。”王氏轻声安慰着,目光也带着不忍。
李大夫进来,看到伤情,倒吸一口凉气。他仔细检查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动作麻利却凝重。整个过程,宋墨始终昏迷,只在剧痛刺激下发出几声模糊的闷哼,眉头紧锁,冷汗涔涔。
“伤口极深,部分皮肉翻卷,失血不少。万幸筋骨未损根本。”李大夫处理完毕,擦了擦额角的汗,对蒋蕙荪道,“最棘手的是淋雨引发了高热,热毒内侵,若不能及时退下,恐伤及脏腑。老夫已用了清热散,再辅以针灸。接下来需用老参吊住元气,辅以温补汤药,精心护理,务必保持伤口洁净干爽,不可再受风寒。今夜是关键,若能熬过,便无性命之忧。”
蒋蕙荪听得心惊肉跳,连连点头:“是是是,全听大夫的!需要什么药材,您尽管开!务必救救我儿!”
李大夫开了方子,又亲自施了针,见宋墨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高热也略退半分,才稍稍松了口气,交代了注意事项后,留下徒弟帮忙煎药照看,自己则先回去配药,言明晚些再来复诊。
暖阁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药炉咕嘟咕嘟的轻响和宋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蒋蕙荪守在床边,握着儿子冰凉的手,眼睛红肿,疲惫不堪。
沈明玉一直安静地待在角落,帮忙递水递药,此时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参汤过来,轻声道:“夫人,参汤好了,您也喝一点吧,您这样熬着,身子受不住的。”
蒋蕙荪抬头看向沈明玉,眼中充满了感激:“沈小姐,今日真是…真是多亏了你!若非你及时援手,墨儿他…我…”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夫人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沈明玉将参汤放在床边小几上,“宋校尉为国立功,又…又纯孝至诚,令人敬佩。吉人自有天相,他定会好起来的。”她目光落在宋墨苍白的侧脸上,那破碎的呼唤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让她心头微颤。
“纯孝…”蒋蕙荪苦涩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看向儿子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心疼和酸楚。替父受刑,落得如此境地,那做父亲的…却只在最初慌乱时露了一面,得知性命无碍后,便以“军务繁忙”、“不便打扰”为由匆匆离开了,甚至未曾多看昏迷的儿子一眼。这“孝”字背后,浸满了多少委屈和血泪!
“夫人,您先歇会儿,我来守着吧。”沈明玉看出蒋蕙荪的疲惫,温言劝道。
蒋蕙荪确实心力交瘁,加上之前情绪大起大落,此刻放松下来,顿感头晕目眩。她看着沈明玉沉静温和的眉眼,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终于点了点头:“那…那就有劳沈小姐了,我就在外间歇会儿,有事千万叫我。”
“夫人放心。”沈明玉应下。
蒋蕙荪被丫鬟搀扶着去了外间榻上歇息。暖阁内,只剩下沈明玉和昏迷的宋墨,以及角落里熬药的药童。
沈明玉搬了个绣墩,轻轻坐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雨声敲打着窗棂,阁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她看着床上那个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眉头紧锁、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少年将军。
坊间的传言,此刻化作了眼前触目惊心的真实。那宽阔却单薄的肩背上层层缠绕的绷带下,是四十军棍留下的血肉模糊。他替父受刑时,真的…一声未吭吗?那需要怎样的意志力?沈明玉无法想象。
而那个“玉”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正出神,床上的人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呃…!”宋墨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挣扎扭动,似乎想摆脱什么可怕的梦魇。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瀑,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走…快走…王格…贼子…!”
“庆王…你好狠…!”
“玉卿…别怕…护住…孩子…”
“走啊——!”
最后一声嘶吼,带着濒死的绝望,猛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他身体猛地向上弓起,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绷带瞬间又洇开一片刺目的鲜红!
“将军!”角落里的药童吓得跳起来。
沈明玉也惊得霍然起身,心脏狂跳!她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到床边,下意识地伸手想按住他乱动的肩膀,却又怕碰疼他的伤处,手悬在半空,焦急地呼唤:“宋校尉!宋校尉你醒醒!没事了,没事了!这里是安全的!”
也许是她的声音穿透了梦魇,也许是剧痛唤回了一丝意识。宋墨弓起的身体重重跌回床榻,急促地喘息着,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没有焦距,只有一片猩红的血光和未散的惊怖、痛苦,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怆!他大口喘着气,目光茫然地扫过床顶的承尘,仿佛还沉浸在炼狱般的梦境里。
“宋校尉?”沈明玉试探着,又靠近了一些,声音放得更柔,“你做噩梦了。这里是安全的,你受伤了,正在静养。”
那温婉清越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缓缓流入宋墨混乱狂暴的识海。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转动,一点点聚焦,最终落在了床边那抹熟悉的浅碧色身影上。雨廊下惊心动魄的对视,那清澈如星的眼眸,瞬间与眼前的影像重叠!
“玉…”这一次,不再是破碎的音节,而是清晰无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从他干裂的唇间吐出!
沈明玉浑身一震!那呼唤如此清晰,如此肯定,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刻骨铭心的情感!她清晰地看到,当宋墨的目光聚焦在她脸上时,他眼中那骇人的血光和痛苦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贪婪的亮光,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宋校尉,你…认得我?”沈明玉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作镇定地问。她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宋墨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高热的晕眩和伤口的剧痛依旧折磨着他,但此刻,巨大的喜悦压倒了一切。是她!真的是她!活生生的,就在他眼前!不是坠崖时的绝望,不是深渊的冰冷,不是前世书房里缠绵病榻的虚弱…是鲜活的、会动的、带着体温和呼吸的沈明玉!
他想说话,想告诉她一切,想紧紧抓住她再不放手!可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干涩灼痛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再次开始模糊,但他依旧顽强地、贪婪地睁着眼,不肯让她的影像消失。
“水…”他终于挤出嘶哑的一个字。
沈明玉立刻回神,连忙从旁边温着的茶壶里倒出半杯温水,小心地递到他唇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托起他的后颈,帮助他微微仰头。
温润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清凉。宋墨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那专注而炽烈的目光,让沈明玉脸颊微微发热,托着他后颈的手指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喝了几口水,宋墨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但眼神依旧迷蒙涣散,高热显然并未退去。他仿佛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口中又溢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呓语:
“…别怕…我在…”
“…这一世…定护你周全…”
“…孩子…我们的孩子…”
“…福田…舅舅…等我…”
这些零碎的字句,如同散落的珠子,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深不见底的情意,毫无保留地砸在沈明玉心上!她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心跳如擂鼓!
孩子?我们的孩子?他…他在胡说什么?!这人是烧糊涂了吗?还是…这根本就是登徒子的疯言疯语?
一股强烈的羞恼和被人唐突冒犯的感觉瞬间涌了上来!她猛地抽回托着他后颈的手,像被烫到一样后退一步,手中的水杯差点脱手。
“宋校尉!你…你清醒些!”沈明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羞怒,脸颊绯红,又惊又气地瞪着他。
然而,宋墨对她的反应恍若未闻。失去了支撑,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茫然,口中依旧喃喃着那些令人面红耳赤又心惊胆战的呓语:“…玉卿…别走…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沈明玉站在原地,又羞又气,心乱如麻。看着床上那人再次陷入昏沉高热,脸上痛苦与眷恋交织的神情,听着他口中那些颠三倒四、却字字句句都仿佛与她有关的呓语…那个清晰的“玉”字呼唤,那些“孩子”、“娶你”的疯话,还有雨廊下他昏倒前那直击灵魂的眼神…
这一切,绝非巧合,更不像是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能做出的轻浮之举!
一个荒诞却又无法彻底否定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这位战功赫赫、又替父受刑重伤的少年将军,似乎…真的认识她?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一种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刻骨铭心的方式!
“玉卿…”床上的人又发出一声模糊的、饱含痛苦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明玉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看着那张苍白俊朗却深陷痛苦的脸,看着那被血色浸染的绷带,最终,那点羞恼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纷乱的心绪,重新走到床边,拿起温热的湿帕子,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角不断冒出的冷汗。
无论他是谁,无论这诡异的“相识”源于何处。
此刻,他只是一个重伤垂危、被噩梦缠身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