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城的夏雨初霁,空气里还残留着潮湿的水汽。将军府别院那间弥漫着药味的暖阁内,宋墨背上的剧痛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锐痛。他趴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窗外的日光还要灼亮逼人。
母亲蒋蕙荪坐在床边,用小银匙舀着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喂他。她的眼圈还是红的,但神情已比前两日安稳许多。
“娘,沈小姐…”宋墨喝下汤,忍痛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她还在隔壁府上吗?”
蒋蕙荪的手顿了一下,看着儿子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期待,心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沈小姐昨日便随沈夫人启程回京了。她姨母府上的管事一早来辞行,说沈夫人惦记京中事务,不便久留。”
走了?!
宋墨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被疾风扑灭的火焰。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空茫瞬间攫住了他。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清醒地、好好地看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那雨廊下的惊鸿一瞥,那暖阁中模糊的呓语与温存,仿佛都成了虚幻的泡影。
“她…可有留下什么话?”宋墨不甘心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蒋蕙荪看着儿子瞬间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不已,温声道:“沈小姐托她姨母府上的管事转达,望你好生将养,莫要牵挂。还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她顿了顿,补充道,“娘备了一份厚礼,已托人送往京城沈府,聊表谢意。”
莫要牵挂…不足挂齿…
宋墨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在她眼中,他只是个偶遇的、需要救助的陌生人。那场惊心动魄的相遇,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呼唤,于她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这巨大的落差,让他胸口闷得几乎窒息。
他闭上眼,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无权无势,重伤在身,连留住她身影的能力都没有,谈何守护?谈何兑现前世未尽的承诺?
力量!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娘,”宋墨再睁开眼时,眸中所有的失落和脆弱已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与决绝取代,“舅舅那边…可有消息?军务如何?”
蒋蕙荪见儿子转移话题,虽忧心,也顺着回答:“你舅舅得知你醒了,又打了胜仗,高兴得很。前日还派人送来了北疆最好的伤药,说让你安心养伤,军中事务有他坐镇,不必挂怀。还说…”她压低了些声音,“此番你立下大功,又替父受过,陛下圣心嘉许,你舅舅在奏报中更是极力为你陈情请功。北疆军中新设一卫所,戍守海防要冲,你舅舅的意思是…待你伤愈,这卫指挥使的位置,非你莫属。”
卫指挥使!正四品武官!独立执掌一卫兵马!
这个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宋墨几近枯竭的心湖!前世,他爬到这一步,耗费了多少心血,经历了多少生死!而这一世,因缘际会,加上舅舅的全力扶持,竟提前了如此之多!这意味着兵权!意味着独立于父亲掌控之外的力量!意味着他拥有了真正能守护所爱的基石!
“舅舅厚爱…”宋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儿子定不负舅舅期望!” 背上的伤痛仿佛在这一刻都减轻了许多。他需要这位置!迫切地需要!
“只是…”蒋蕙荪脸上掠过一丝忧色,“你父亲那边…恐怕不会太痛快。” 宋宜春因粮草延误被申饬,又因儿子代其受刑颜面尽失,如今长子却要在他鞭长莫及之处执掌实权,以他的性子,岂能甘心?
宋墨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父亲那边,自有儿子应对。” 兵权在握,才是硬道理。父亲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舅舅经营的铁桶般的北疆军中来!
他强忍着痛,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枕边那对静静躺在紫檀木匣中的“破浪”双刀上。冰冷的刀鞘在晨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隐隐透出的杀伐之气与他此刻翻腾的心绪隐隐共鸣。
“娘,劳您叫人把刀拿来。”宋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蒋蕙荪虽不解,还是依言将刀匣捧到他手边。
宋墨伸出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抚过冰凉光滑的刀鞘,指尖感受着那沉重冰冷的质感。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只听“锵啷”一声清越龙吟!
一道森然的寒光骤然撕裂了暖阁内的药气!狭长流畅的刀身被拔出半截,幽冷的刃口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锋芒,一股凌厉无匹、仿佛能斩开惊涛骇浪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映着他苍白却坚毅如铁的侧脸,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张力。
“好刀!”宋墨低赞一声,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这柄御赐的“破浪”,是他功勋的证明,更是他未来征途的利刃!他将刀缓缓推回鞘中,动作沉稳,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待我伤愈,持此‘破浪’,必为陛下、为舅舅,守好我大梁海疆门户!”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带着斩钉截铁的誓言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蒋蕙荪看着儿子眼中那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深沉与锋芒,心中既欣慰又隐隐生出一丝不安。这孩子…似乎背负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沉重。
好的,明白了。根据你最新的设定(赵谷秋已死、王父未倒台、王映雪未被赶走、只有女儿窦明),我将对第八章窦昭归京部分进行重新修改,确保完全符合要求。
千里之外,通往京城的官道上。
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在烈日下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车轮碾过黄土路面,扬起细细的烟尘。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燥热。
车内,窦昭倚窗而坐。她换下了田庄的素布衣裙,穿着一身崭新的藕荷色素绸襦裙,料子虽不算顶好,但剪裁合体,衬得她身姿愈发纤细挺拔。乌发挽成一个简单利落的圆髻,只用一根成色普通的白玉簪固定,再无多余饰物。脸上未施脂粉,肌肤在闷热的车厢里透出自然的白皙,眉眼沉静如深秋的湖水,不见丝毫长途跋涉的疲惫,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妥娘坐在对面,小心地打着扇,看着自家小姐。七年的乡居时光,仿佛将小姐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懵懂天真都淬炼干净了,只剩下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和深不可测的沉静。
“小姐,前面就是十里亭了,按脚程,天黑前能进城。”妥娘轻声禀报。
窦昭“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上。田野、村庄、远处蜿蜒的城墙轮廓…熟悉的景致,却早已物是人非。七年前,她是被祖母护着、仓皇逃离那吃人府邸的孤女;七年后,她携着淬炼过的锋芒与刻骨的恨意,回来了。眼前仿佛又闪过母亲赵谷秋悬梁自尽那日冰冷的棺椁。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正是那个仗着父亲是三品大员、怀着身孕被大伯窦世枢为了攀附权势、硬塞给她父亲窦世英做继室的王映雪!如今,王映雪依旧是窦府风光体面的当家主母,她所生的女儿窦明,幸得祖母魏老夫人明察,早早安排了严厉本分的嬷嬷教养,才未被其生母彻底带歪,与自己这个长姐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而父亲窦世英,在母亲死后的巨大冲击和自己当年不动声色埋下的“眼药”作用下,对亡妻的愧疚日益深重,满心满眼都是追悔莫及,与王映雪早已是貌合神离,只剩下维持门面、相敬如“冰”的功夫。王家的权势依旧,王映雪的地位便稳如磐石,这是窦昭心知肚明的现实。
妥娘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舅老爷信里说…府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王夫人(王映雪)依旧掌着中馈,窦明小姐跟着嬷嬷读书习字,性子还算沉静,没听说有什么出格的。老爷他…”妥娘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对夫人的忌辰倒是越发重视了,年年都亲自操办,斋戒沐浴,十分虔诚。只是…王夫人那边,有她父亲撑腰,府中上下,依旧是她说了算。”
窦昭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脸上却依旧看不出喜怒。父亲窦世英的愧疚再深,也改变不了他当年的懦弱与妥协,更撼动不了王映雪背后那座三品大员的靠山。这窦府,表面平静,内里依旧是王映雪的天下。母亲的冤魂,还在这府邸的阴影下徘徊,不得安息。而父亲那迟来的“虔诚”,在她看来,不过是懦弱者寻求自我安慰的表演。
“知道了。”窦昭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回府后,第一件事,去母亲灵前上香。”
妥娘看着小姐沉静无波的侧脸,心中却是一紧。她太了解小姐了,这平静之下,是比七年前更甚的恨意与谋划。小姐这次回来,绝不会只是祭拜那么简单。她小心翼翼地问:“那…老爷和王夫人那边…?”
窦昭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妥娘,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寒芒:“不急。该见的,总会见到。该还的,一分也少不了。” 王映雪还在,王家还在,这窦府依旧是龙潭虎穴。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能仓皇逃离的小女孩。七年蛰伏,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她要在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里,撕开一道口子,让阳光照进那被掩盖的黑暗,让欠债的人,一一偿还!第一步,便是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母亲灵前,宣告她的归来,也宣告复仇的开始。
马车继续前行,离京城越来越近。窦昭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处,京城巍峨的灰色城墙已清晰可见,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黑洞洞的城门,等待着她的归来。
她的眼神恢复了平静,心底却翻涌着冰冷的暗流。王映雪,你的好日子,该到头了。还有那助纣为虐的大伯窦世枢,懦弱凉薄、亲手将母亲推入深渊的父亲窦世英…以及这处处透着虚伪与算计的窦府…当年如何将她们母女逼上绝路,如今,她便要如何将这污秽之地,连根拔起!
马车驶过十里亭,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明显多了起来,喧嚣的市井声浪隐隐传来。京城的繁华与纷扰,近在咫尺。
窦昭缓缓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她端坐车中,背脊挺直,如同即将踏入战场的将军,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待那雷霆一击。
京城,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