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9

福田城的暑气渐消，初秋的风拂过将军府别院，带着一丝清爽。暖阁内的药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新换上的松木熏香气息。宋墨已能靠坐在引枕上，虽然背脊依旧不能着力，动作也带着明显的僵硬和迟滞，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一日亮过一日，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吸气…慢…再慢…”低沉而耐心的声音在暖阁内响起。

沈明玉一身素净的浅青色襦裙，外罩月白半臂，正专注地引导着宋墨进行呼吸吐纳。她纤细的手指虚按在他肋下穴位附近，感受着胸腔的起伏，指下传来的肌肉紧绷感依旧明显，但比起最初那骇人的僵硬和灼热，已舒缓了太多。

宋墨依言而行，气息绵长而深，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背后的伤处，带来一阵钝痛，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近在咫尺的那张侧脸上。她垂着眼睫，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连颊边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她身上一种清冽如雨后青竹的气息，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竟奇异地压下了伤口的隐痛。

“很好，再坚持五息。”沈明玉的声音清泠悦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宋墨屏息凝神，视线却贪婪地描绘着她沉静的眉眼。七年前那个雨廊下模糊的身影，暖阁中温柔的低语，与眼前这张沉静专注的面容重叠。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胸腔深处悄然滋生，比背上的伤更让他心神不宁。他渴望触碰这近在咫尺的暖意，却又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呼——”随着指令，宋墨缓缓吐出浊气，气息拂过沈明玉按在他肋下的指尖，带来微不可察的麻痒。沈明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

“恢复得比预想快些。”沈明玉直起身，退开一步，拉开安全的距离，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肺腑淤滞已清了大半，接下来，需着重于筋骨经络的活络与韧性的恢复。”她走到一旁的红木圆桌边，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几包新配的药粉，“这是新调的外敷方子，化瘀通络之力更强，可能会有些灼痛感。另外，每日需辅以艾灸，取穴…”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在纸上写下穴位名称，字迹清隽有力。

宋墨的目光追随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素白的手指拈起细毫，看着她低垂的颈项划出优美的弧度，看着她沉静侧脸上一丝不苟的神情。暖阁内只剩下她清泠的嗓音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时间仿佛被拉长，流淌着一种静谧而熨帖的暖流。

“将军？”沈明玉写完，将药方和药包放在床头小几上，抬眸看向宋墨，却发现他正望着自己，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过于专注的意味。

宋墨瞬间回神，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背上的伤被牵动，疼得他眉心微蹙，声音却依旧沉稳：“有劳沈小姐费心。宋某定当遵嘱。”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沈小姐精通棋艺？”

沈明玉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点了点头：“略知一二，不敢言精。”

“不知宋某可有幸，请沈小姐手谈一局？”宋墨的目光落在暖阁角落那张闲置的紫檀木棋枰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久卧病榻，筋骨固然僵涩，心神亦需松泛。弈棋，或许也是良药？”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眼神却带着点少年人般的执着。沈明玉看着他苍白却难掩俊朗的容颜，那双因伤病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化作一个清浅的颔首：“将军有兴，明玉自当奉陪。”

***

棋枰之上，黑白分明，杀伐无声。

宋墨执黑先行，落子沉稳，布局开阔，隐隐有北疆军阵的森严气象。沈明玉执白应对，棋风却与她沉静的外表截然不同，灵动缥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她并不刻意争锋，却总能于看似平和处埋下杀机，在宋墨大军压境时轻巧脱身，甚至反戈一击。

暖阁内只剩下棋子落在枰上的清脆声响。阳光透过窗纱，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宋墨的目光时而凝注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时而落在沈明玉微蹙的眉心和落子时那干净利落的指尖上。她思考时，会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摩挲光滑的棋子；陷入困境时，会微微抿唇，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偶尔妙手化解危机，眼底会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亮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宋墨的心，便随着她这些细微的神态变化而起落。他故意设下陷阱，想看她如何破解；又在她看似陷入绝境时，不着痕迹地放水，只为欣赏她脱困后那瞬间的灵光。这盘棋，早已超越了输赢，成了他窥探她内心世界的一扇窗。

“将军此局，心思似乎不全在棋上？”沈明玉落下一子，封住宋墨一条大龙的去路，抬眸看他，目光清透，带着一丝了然。

宋墨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沈小姐棋艺超绝，宋某全力以赴，犹恐不及，岂敢分心？”他顿了顿，手指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低声道，“只是…看着沈小姐落子如飞，心思澄澈，想起宋某在北疆时，也曾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壮阔处令人心折，却终究少了这般…智珠在握的沉静之美。”

他的话带着试探，也带着真心实意的欣赏。沈明玉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暖阁内一时静默，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将军谬赞。”半晌，她才轻轻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柔了些许，“明玉不过困守方寸之间，雕虫小技，怎敢与天地壮阔相比。”她将一枚白子轻轻点在枰上，仿佛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倒是将军，背伤未愈便思虑军务，于养伤无益。舅舅昨日还来信，言及北疆新设卫所之事已得陛下首肯，只待将军痊愈，便可走马上任。将军还是…安心静养为上。”

她的话语依旧带着医者的规劝，语气却不再如最初那般疏离。那一声“舅舅”，更是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宋墨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专注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拂开她鬓边一丝垂落的发，想握住她执棋的素手，想告诉她，这方寸棋枰间的沉静，远胜过大漠孤烟的苍凉，因为…有她在。

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目光落在棋盘上，声音低沉而郑重：“宋某明白。沈小姐放心，为了…不负舅舅所托，不负陛下信任，”他顿了顿，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宋某定会尽快好起来。”

沈明玉对上他深邃专注的目光，心头莫名一跳，指尖的棋子竟有些微的滑腻感。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耳根处悄然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

“如此…甚好。”她低声应道，重新专注于棋局，只是那落子的节奏，似乎比先前乱了一丝。

***

数日后，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

将军府的花园里，金菊初绽，丹桂飘香。宋墨在两名亲兵的搀扶下，第一次踏出暖阁，尝试着在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上缓缓行走。每一步都牵扯着背部的肌肉，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冷汗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但他紧抿着唇，目光坚毅，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稳。

沈明玉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上前搀扶，也没有出言指导，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艰难却无比坚定地前行。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勾勒出坚毅的轮廓。汗水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不知走了多久，宋墨终于支撑不住，停下脚步，微微喘息。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花影，准确地捕捉到树下那抹素净的身影。隔着一段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宋墨没有喊疼，没有抱怨，只是对着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带着汗水浸润的狼狈，带着伤痛未愈的虚弱，却无比明亮，如同冲破阴霾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一种纯粹的生命力，直直撞入沈明玉的心底。

沈明玉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看着他狼狈却明亮的笑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如同星辰般闪耀的喜悦和…依赖？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尖，冲破了那层习惯性的冷静外壳。

她下意识地朝他走了几步，又猛地停住。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最终只是从袖袋里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递给旁边侍立的亲兵，声音比平时急促了些许：“给将军…擦擦汗。”

亲兵连忙接过，递到宋墨面前。宋墨没有看那方帕子，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沈明玉身上。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关切和慌乱，看到了她下意识迈出的脚步，更看到了她强行克制住靠近的动作。

足够了。

宋墨接过帕子，却没有擦拭汗水，只是紧紧攥在手心。那柔软的布料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那清冽的气息。他再次看向沈明玉，眼神更加灼亮，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无声的宣告。

沈明玉被他看得心头狂跳，仿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都被那灼热的目光照亮。她匆匆移开视线，转身看向满园盛放的菊花，只留下一个看似平静无波、耳根却红得滴血的侧影。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落叶，也拂动了树下少女素色的裙裾。桂花的甜香与药草的清苦气息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两颗年轻的心，在这北疆秋日的暖阳下，悄然靠近，如同暗夜里悄然擦亮的星火，虽微弱，却已点燃了燎原之势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