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雪在宋墨心中凝成了永不融化的坚冰。蒋梅荪的死讯如同淬毒的楔子，深深钉入镇海卫的每一寸土地，也钉入了每一个曾追随蒋帅浴血奋战的老兵心中。悲愤在沉默中发酵，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
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坚毅而悲怆的脸庞。他们是蒋梅荪最核心的旧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死兄弟。
“将军，下令吧！”副将张猛虎目含泪，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桌上，“蒋帅不能白死！这口气，兄弟们咽不下去！”
“对！将军！带我们杀回京城！揪出那帮狗娘养的杂碎！为蒋帅报仇！”另一名满脸刀疤的校尉低吼道，声音压抑着火山般的怒火。
宋墨端坐主位，玄甲未卸，烛光在他冷硬的轮廓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眼神沉静如古井寒潭，深处却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扫过每一张因悲愤而扭曲的脸。他深知，此刻任何冲动的集结，都是自投罗网，是给幕后黑手递上屠戮蒋系余脉的刀！
“仇，要报。”宋墨的声音低沉，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帐内的躁动，“但不是现在，不是这样。”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北疆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京畿的位置。“舅舅身死，朝中必有巨变，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北疆，盯着镇海卫！我们若明着集结，大军未至京城，便会被扣上‘谋逆’的帽子，死无葬身之地！”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明面上，镇海卫一切如常，甚至…要显得人心惶惶！张猛！”
“末将在！”
“你负责卫所防务，外松内紧，做出群龙无首之态！若有朝廷派员前来接手，虚与委蛇，暗中监视！”
“得令！”
“王校尉！”
“末将在！”
“你挑选三百最精锐、最可靠、无家室拖累的老兵，分批化整为零，三日内秘密离营！只带三日干粮，轻装简行，昼伏夜出，沿我指定的隐蔽路线，在京城西南三百里外的‘黑风峪’集结待命！记住，你们不是兵，是流民，是商贩，是走投无路的逃卒！任何暴露身份者，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必不负将军所托！”王校尉眼中爆发出决死的光芒。
一道道命令清晰而冷酷地下达，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运转。悲伤被强行压下，转化为复仇的意志和冰冷的执行力。当众人领命散去，营帐内只剩下宋墨一人时，那沉重的疲惫和刻骨的孤独才如潮水般涌上。他走到帐门边，掀开厚重的帘幕。北疆的寒夜，星子稀疏，寒风如刀。京城的方向，一片黑暗，仿佛吞噬一切的巨兽之口。
玉卿…还有恕儿…
想到沈明玉和怀中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宋墨冰冷坚硬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此去京城，步步杀机，九死一生。他还能…活着回来见她们吗？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他需要再看她一眼，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汲取一点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没有惊动任何人，宋墨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劲装，如同融入夜色的孤狼，悄然离开军营，策马向着京城的方向疾驰。他不敢靠得太近，只在沈府后巷的阴影里，如同幽灵般蛰伏。凭借对沈府地形的熟悉和高超的身手，他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沈明玉所住院落的围墙。
闺房内，烛火已熄，一片静谧。只有均匀清浅的呼吸声传来。宋墨如同壁虎般贴在窗外，借着窗纸透出的微弱月光，贪婪地凝视着床榻上那个朦胧的侧影。她睡得很沉，怀中似乎还护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轮廓。
他的玉卿…他的恕儿…
巨大的酸楚和眷恋几乎将他淹没。他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轻轻推开一条窗缝，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像一缕风，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
他走到床边，蹲下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痴痴地看着沈明玉沉睡的容颜。月光勾勒出她柔美的轮廓，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阴影，睡颜纯净而安宁。她一只手还轻轻搭在襁褓上，守护的姿态自然而坚定。
宋墨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又痛得无以复加。他伸出因常年握刀而布满薄茧的手指，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绝望的温柔，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青丝，然后，指尖颤抖着，缓缓靠近她温润的脸颊，想要感受那最后一丝真实的暖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刹那——
沈明玉的睫毛猛地颤动了一下！
那双清亮的眼眸，在黑暗中倏然睁开！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锐利和警觉！她几乎是本能地护紧了怀中的襁褓，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探向枕下！（那里藏着她防身的匕首）
然而，当她的目光对上那双近在咫尺、布满血丝、盛满了刻骨悲伤与浓烈爱意的眼眸时，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
“砚堂？！”沈明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骤然涌起的巨大恐慌。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北疆？他憔悴得不成人形！眼底的血色和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告诉她，出大事了！比蒋舅舅遇害更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宋墨的手指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狼狈和痛楚。他没想到会惊醒她。
“玉卿…”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沈明玉猛地坐起身，不顾怀中婴儿被惊醒发出细弱的哼唧，她紧紧抓住宋墨僵在半空的手腕，那手腕冰凉刺骨。“你要做什么？告诉我！你是不是要去做傻事？！” 她太了解他了！他这副模样，分明是抱着必死之心！
宋墨避开她灼灼逼人的目光，艰难地开口：“我…集结了舅舅的旧部，明日…分批潜行入京。我要为舅舅…讨个公道。” 他的话语简短，却字字带着血腥味。
“讨公道？用什么讨？！用你的命去填吗？！” 沈明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愤怒，却又死死压抑着，怕惊动旁人，“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他们敢杀舅舅，就敢杀你！你孤身入京，带着那些老兵，又能如何？那是龙潭虎穴！是等着你的刀山火海！”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我知道。”宋墨的声音低沉而绝望，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可我不能不去。舅舅的仇…不能不报。蒋家的冤…不能不申！玉卿，我…” 他看着她汹涌的泪水，心如刀绞，后面的话却哽在喉间。
“所以你就打算这样…不声不响地走？连最后一面，都要这样偷偷摸摸地看？！”沈明玉泣不成声，却猛地擦去眼泪，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她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一字一句，清晰而急促地说道：
“宋墨！你听我说！等一天！就等一天！明天…不，就是现在！天一亮，我们立刻成婚！”
宋墨浑身剧震，愕然地看着她：“玉卿…你…”
“听我说完！”沈明玉打断他，语速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仓促简陋都不要紧！一顶小轿，几桌薄酒，天地为证，父母为凭！我们立刻拜堂成亲！这样，恕儿！”她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因大人激动而有些不安扭动的婴儿，“恕儿就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是我们宋墨和沈明玉的孩子！是我们的嫡长子！”
她抬起泪眼，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入京后，无论结果如何！若你…若你…”她喉咙哽咽，强忍着巨大的悲痛，“若你遭遇不测，我便立刻带着‘我们的孩子’恕儿，远避京郊庄子！过个一两年，风头稍过，我再带着孩子回京！只说孩子体弱，一直在庄子上将养！有沈家在，有这婚书在，恕儿就是名正言顺的宋沈两家的血脉！谁也动不了他！谁也怀疑不到他真正的身世！这是保全蒋家血脉、保全恕儿最稳妥的办法！”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砚堂！你要去拼命，我不拦你！但你必须给我，给恕儿，留下一条活路！留下一个希望！让我们…有活下去、等你回来的理由！”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泣血的哀求。
闺房内一片死寂。只有婴儿细弱的哼唧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宋墨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震惊、狂喜、悲痛、愧疚、无与伦比的震撼…无数激烈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他看着眼前泪流满面却眼神坚定如磐石的女子，看着她怀中那个懵懂无知却承载着蒋家最后希望的小生命，巨大的情感洪流彻底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猛地将沈明玉连同她怀中的婴儿一起，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们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将军坚硬的外壳，汹涌而出，滴落在沈明玉的颈窝和婴儿的襁褓上。
“好…好！玉卿…我的玉卿！”他嘶哑地低吼，声音破碎不堪，“我答应你！我们成亲！现在就成亲！天一亮就成亲！”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沈府一处偏僻的小院却灯火通明。
没有喧嚣的锣鼓，没有满堂的宾客。只有沈嵘夫妇、几个最心腹的老仆，以及一身大红嫁衣、匆忙簪上珠钗的沈明玉，和同样穿着大红吉服、却难掩一身风尘与疲惫的宋墨。小小的蒋恕被妥帖地包裹在红色的襁褓里，放在铺着红绸的摇篮中，懵懂地看着这一切。
仪式仓促到了极致，却庄重无比。
一拜天地！拜这乱世中一线微薄的生机与希望！
二拜高堂！沈嵘面色凝重，沈夫人泪眼婆娑，却都郑重地受了礼。
夫妻对拜！宋墨与沈明玉深深凝视着彼此，眼中再无他人，只有刻骨的爱恋、决绝的托付和无尽的眷恋。这一拜，重于泰山！
礼成！
没有洞房花烛的旖旎。宋墨端起合卺酒，与沈明玉手臂交缠。酒液辛辣入喉，如同他们此刻的处境。
“玉卿，”宋墨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今日起，你便是我宋墨明媒正娶的妻子！恕儿，便是我们的嫡长子！无论我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此诺，天地共鉴，永世不渝！”
“砚堂，”沈明玉眼中含泪，却笑得无比坚定，“我等你回来。活着回来！我和恕儿，在家等你！” 她仰头饮尽杯中酒，如同饮下这乱世中最苦也最甜的承诺。
窗外，天色已泛起鱼肚白。
宋墨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盛装的妻子和摇篮中的“儿子”，猛地转身，大步走出房门。那身刺目的红裳在门口被迅速脱下，露出里面冰冷的玄色劲装。他没有回头，翻身上马，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之中。
沈明玉抱着被红绸包裹的蒋恕，站在廊下，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晨风吹起她嫁衣的衣袂，猎猎作响。怀中婴儿似乎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哇哇大哭起来。
“恕儿不哭…”沈明玉轻轻拍抚着，声音温柔而缥缈，目光却穿透晨曦，投向京城那未知的风暴中心，“你表哥…去给你父亲讨公道了…他会回来的…一定…”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婴儿娇嫩的脸颊上，与那响亮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这仓促婚礼后，生死离别的悲怆序曲。
而在通往京城的隐秘小道上，三百玄甲，如同沉默的黑色洪流，正昼伏夜出，向着那龙潭虎穴，悄然进发。他们的将军，已先行一步，带着满腔悲愤和一丝刚刚点燃的、名为“家”的微弱星火，踏上了那条布满荆棘的复仇与求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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