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深处,死寂被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不再是灰袍人,而是身着内侍监服饰、神情肃穆的大太监。他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托盘的小太监,盘中赫然是崭新的三品武官麒麟补服和象征御前行走的牙牌。
“宋墨接旨!”大太监的声音在阴冷的石壁间回荡。
宋墨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冰冷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枷锁被除去,沉重的铁链落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卫指挥使宋墨,性情刚烈,擅闯宫禁,本应严惩!然,念及其父祖功勋,兼有悔过之心,且北疆边防需才孔急……着,擢升宋墨为宣府镇副总兵,即刻赴任!望尔戴罪立功,不负朕望!钦此!”
宣府副总兵?!从卫指挥使(正三品)到边镇副总兵(从二品),看似擢升,实则明升暗降!卫指挥使是京营实权将领,掌控宫禁;宣府副总兵,却是远在边陲,远离权力中心,头上还有总兵压着,更是流放般的苦寒之地!
宋墨没有立刻谢恩。他直直地盯着大太监,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力:“敢问公公,我舅舅蒋梅荪……沧州之事……”
大太监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宋墨灼人的目光,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宋将军,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自有圣心独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将军正值壮年,前程远大,当以国事为重,莫要再……执迷了。速速接旨,离京赴任,方是上策。” 他话中的暗示,几乎呼之欲出:别再追究了,这是陛下给你的生路,也是给你的……封口费!
宋墨的心,如同坠入万丈冰窟。舅舅的死,就这样被轻飘飘的一句“过去的事”盖棺定论了?圣心独断?好一个圣心独断!他看着那套崭新的副总兵官服,只觉得刺眼无比,那上面仿佛浸透了舅舅未干的血泪!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他明白了。皇帝查到了,查到了舅舅是被谁害死的!可害死舅舅的,是皇帝不能动、不愿动的人!所以,只能用升官来堵他的嘴,用流放边疆来平息事端!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更重,却燃烧起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火焰。他缓缓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肮脏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宋墨……谢主隆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屈辱。
大太监看着他染血的额头和绷紧如岩石般的脊背,无声地叹了口气,示意小太监放下东西,转身快步离去。天牢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宋墨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声。
西山温泉庄子。
沈明玉收到了宋墨擢升宣府副总兵、即刻离京赴任的消息,同时也收到了窦昭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的、关于皇帝“圣心独断”的暗示。她站在窗前,望着京城的方向,指尖冰凉。
“果然……是庆王和皇后……陛下他……选择了保全自己的儿子……”沈明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蕴含着彻骨的寒意。皇帝对舅舅蒋梅荪的愧疚是真的,所以给了砚堂一条生路,一个看似光明的前程。但这前程,是用舅舅的血和砚堂的屈辱换来的!这所谓的“恩典”,如同一把钝刀子,在剜着宋墨的心!
她转身,目光落在书案上那份柳如娘签字画押、墨迹未干的供词上。上面详细记录了宋宜春如何安排她调换婴儿,如何丢弃蒋惠荪的亲生女儿,如何多年来掩盖真相,以及昨夜派人灭口的经过。字字血泪,句句惊心。
“舅舅的血仇,皇帝为了他的儿子,可以视而不见。但蒋家的血泪,宋宜春欠下的孽债,不能就这么算了!”沈明玉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冰冷,“为了砚堂能无后顾之忧地离开这漩涡,为了婆母能有一丝慰藉,也为了那个不知流落何方、生死未卜的孩子……宋宜春,必须付出代价!”
她不能明着杀他,那会牵连宋墨。她需要一种无声无息、看似“天意”的方式。她唤来心腹侍女青桐,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青桐,我记得你提过,庄子上有个从南边来的厨娘,祖上是开药膳铺子的,对食物相克之道极有研究?”
青桐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沈明玉的意图:“小姐放心!那王婆子嘴巴极严,手艺也好,最重要的是,她欠着咱们沈家天大的人情!”
“好。”沈明玉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方子,递给青桐,“让王婆子想办法,安排可靠的人进宋府厨房。不用下剧毒,就用这张方子上写的相克之物。羊肉温补?那就配大量性寒的田螺、螃蟹。宋宜春不是喜欢用参汤安神吗?那就给他配浓茶!再加点……能引动肝风的‘佐料’。我要他慢慢‘病’!要看起来像是忧思过度、饮食不调、肝风内动……最终中风不起!记住,痕迹务必抹干净,所有经手之人,事成之后立刻送走,远离京城!”
“是!小姐!”青桐接过方子,眼中闪烁着机敏和兴奋,“奴婢这就去办!保证让那老贼‘病’得合情合理!”
宋府。
宋宜春的焦躁达到了顶点。城西小院彻底失去了联系,派去的人如同石沉大海!柳如娘是生是死?落入了谁的手中?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秘密是否已经泄露?巨大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寝食难安。他暴躁易怒,看谁都像潜在的敌人。
偏偏此时,皇帝对宋墨的处置下来了——擢升宣府副总兵!这看似恩宠的旨意,在宋宜春听来却如同惊雷!皇帝没有杀宋墨,反而把他送去了边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对蒋梅荪之死的态度暧昧!意味着宋墨这个隐患没有被彻底拔除!更意味着……他宋宜春可能随时会被宋墨反咬一口!
忧惧交加之下,他更是夜不能寐,肝火大盛。新来的厨子手艺极好,变着花样给他进补。一碗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羊肉羹,配着鲜美的田螺肉、肥美的蟹黄,还有那提神醒脑的浓参茶……宋宜春食不知味,只觉得心中那股邪火越烧越旺,头昏脑涨,眼前阵阵发黑。
这天傍晚,他刚在书房对着心腹管事发了一通雷霆之怒,斥责他们办事不力,连个女人都找不到。怒火攻心之下,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参茶灌了一大口,又觉得燥热难当,烦躁地推开窗,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眩晕感猛然袭来!天旋地转!
“呃……”宋宜春想扶住桌案,手却不听使唤地剧烈颤抖起来。半边身体瞬间麻木,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他想呼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口水不受控制地从歪斜的嘴角流下,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扭曲。
“砰!”他沉重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撞翻了椅子,发出一声巨响。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心腹管事惊恐地扑上去,只见宋宜春双目圆睁,眼珠浑浊,口眼歪斜,半边身体僵硬抽搐,已是人事不省!
“快来人啊!老爷中风了!快叫大夫!”
宋府瞬间乱作一团。惊慌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府邸的宁静。
而在混乱的人群之外,回廊的阴影里,宋瀚静静地站着。他看着仆役们惊慌失措地将父亲抬走,看着那张曾经威严、此刻却扭曲如恶鬼的脸,那双漂亮得近乎妖异的丹凤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和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幽潭。那潭底,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扭曲的快意。
低贱的血脉?污点?他看着那个给予他生命、又带给他无尽屈辱的男人倒下了,像一个丑陋的废物。宋瀚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无声地融入了这片因宋宜春倒下而更加诡谲莫测的夜色之中。
皇帝用升官流放掩盖了蒋梅荪血案的真相;沈明玉用一碗碗相克的食物,无声地执行了对宋宜春的复仇;而宋府之内,一个因身世而扭曲的灵魂,正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新的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宋墨带着刻骨的屈辱远赴边关,沈明玉手中紧握着足以掀翻宋家的供词,而倒下的宋宜春,将成为各方势力角力的新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