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似乎都带着粘稠的算计。宋墨以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之尊执掌京营戎政,位高权重,却如同坐在火山口上。皇帝的病体一日沉过一日,朝堂上各方势力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蠢蠢欲动。宋墨这位手握重兵、深受皇帝“信重”(至少表面如此)的新贵,自然成了无数目光交汇的焦点。
每日里,都督府门庭若市,拜访、试探、结交、拉拢……宋墨一概冷面应对,公事公办,不结党,不营私,如同边关矗立的孤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他深知,这看似滔天的权柄,实则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双刃剑。皇帝的“恩宠”源于愧疚,更源于对身后事的布局——皇帝需要一个足够强横、足够“孤臣”、又与诸皇子没有瓜葛的武将,在可能的乱局中稳住京畿兵权。宋墨,就是他选中的那把镇国重器,也是用来制衡诸皇子野心的锁链。
宋墨乐得扮演这个“孤臣”的角色。他冷眼旁观着皇子们(尤其是庆王)明里暗里的动作,心中那团为舅舅复仇的火焰,在权力的冰层下燃烧得更加炽烈而隐秘。他需要这权柄,需要这位置,不是为了皇帝的期许,而是为了在风暴真正来临的那一刻,拥有足以掀翻棋盘的力量!
宋府深处,那座偏僻的小院,彻底成了与世隔绝的囚笼。阳光似乎都吝啬光顾这里,空气中弥漫着药味、陈腐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郁。
宋瀚枯坐在窗边,像一尊蒙尘的玉雕。他依旧穿着整洁的旧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但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暴露了精神上的枯槁。那双遗传自柳如娘的丹凤眼,曾经顾盼生辉,如今却像两口干涸的古井,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一丝怨毒的光芒,如同井底蛰伏的毒蛇。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个沉默健硕的仆妇端着食盒进来,照例放在桌上,又无声地退到门口阴影处,如同一个尽职的狱卒。
宋瀚的目光终于从窗外那片巴掌大的灰白天空移开,落在食盒上。他没有动,只是看着。这份“供养”,这份“宽容”,像滚烫的烙铁,日日灼烧着他的自尊。宋墨!他高高在上,执掌乾坤!而他宋瀚,一个顶着嫡子光环活了十几年、实则是歌妓所生、被生父厌弃、被“兄长”像废物一样圈养的“污点”,只能在这方寸之地腐烂!
恨意如同毒液,早已浸透了他的骨髓。恨宋宜春!恨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这肮脏的出身!恨柳如娘!恨她给了自己这身洗刷不掉的耻辱!更恨宋墨!恨他那假惺惺的“情分”!这份不杀之恩,这份囚禁的“恩典”,比凌迟更让他痛苦!他宁愿宋墨像碾死蚂蚁一样杀了他!至少那是一种痛快!
“少爷,今日府里……很热闹。”守在门口的仆妇突然开口,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听说,左都督大人今日在府中设小宴,款待几位刚回京述职的边关将领。”
宋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热闹?宴饮?边关将领?这些词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那是属于宋墨的世界,属于胜利者和掌控者的世界!而他,像阴沟里的老鼠,只能在这腐烂的囚笼里,听着墙外属于别人的喧嚣与荣耀!
“热闹……好啊……”宋瀚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桌边,没有看食盒,而是拿起桌上一个空了的药碗。碗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药渣。
他盯着那药渣,眼神空洞,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与毁灭欲。
“热闹好啊……”他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碗沿,“越是热闹……烧起来……才越好看呢……” 低哑的呓语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如同毒蛇吐信的嘶嘶声。
沈明玉并未住回压抑的宋府。宋墨在靠近都督府的地方另置了一处不大但守卫森严、清雅舒适的宅邸。蒋惠荪和宋恕也一同住了进来。远离了宋府那令人窒息的环境,看着孙儿宋恕在院子里蹒跚学步、奶声奶气地叫着“祖母”,蒋惠荪的精神又好了几分,脸上偶尔能见到一丝真心的笑意。
但沈明玉的心,从未真正放下。宋墨身处漩涡中心,步步惊心。而另一桩心事,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那个被宋宜春丢弃的、婆母蒋惠荪的亲生女儿,她的下落!
夜深人静,书房内烛火摇曳。沈明玉面前摊开着一张略显陈旧的京城周边舆图,上面用朱砂圈出了几个地方:育婴堂、慈幼局、以及一些香火不旺、位置偏僻的小寺庙。
“小姐,窦昭夫人那边有回音了。”青桐悄声进来,递上一封密信,“她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查访了京城及周边百里内,十七年前所有记录在册的弃婴,尤其是女婴。符合时间、地点,且记录模糊不清的,共有三处。” 青桐指着舆图上的三个朱砂圈,“城东‘积善堂’育婴所,城西‘慈云庵’后山的寄养户,还有京郊‘清水镇’上的一户无子农家,据说当年曾‘收养’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婴,但没过两年,那户人家就搬走了,去向不明。”
沈明玉的目光凝重地扫过那三个红圈。十七年!沧海桑田,线索微茫如同大海捞针。但她不能放弃。这不仅是为了给婆母一个渺茫的希望,更是为了弥补那孩子被强行夺走的人生!
“备车,低调些。”沈明玉收起舆图,眼神坚定,“先从‘积善堂’开始。带上那个从南边来的王婆子,她懂些医理,尤其擅长看小儿骨相。” 她记得婆母曾无意间提过,蒋家血脉,后颈处有一小块形似梅花的浅淡胎记。这几乎是唯一的、渺茫的线索。
“是!”青桐立刻应下。
城东,“积善堂”育婴所。
破败的门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孩童的啼哭声。管事的是一个面容愁苦的老妇人,对沈明玉这位衣着素雅、气度不凡却自称是“行善积德,想为早年失散的亲人祈福”的夫人,显得格外殷勤,却也带着几分麻木。
沈明玉在王婆子和青桐的陪同下,仔细查看着育婴所里十七年前的旧档。泛黄的册页,模糊不清的字迹,大多是“无名氏”、“路边拾得”之类的记录。符合时间点的女婴记录,只有孤零零的两条,记载极其简略。
“这位夫人,实在抱歉,年头太久了。”老管事搓着手,一脸为难,“当年的老管事早就过世了,这些娃儿后来……有的被领养走了,有的……唉,命薄的,也就没了。实在无从查起啊。”
沈明玉的心一点点下沉。她示意王婆子以“检查孩子们身体是否康健”为由,去仔细看看所里现在收养的、年纪相仿的女孩们,尤其是后颈处。王婆子领命去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沈明玉的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眼神怯懦的孩子,心中酸涩难当。她的“小姑”,那个本该在金尊玉贵中长大的蒋家女儿,是否也曾像这些孩子一样,在困苦和卑微中挣扎求生?
王婆子回来了,对着沈明玉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没有发现符合特征的胎记。
离开积善堂,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沈明玉沉默地望着窗外。第一个线索,断了。希望渺茫,但她眼中那份执着的光芒并未熄灭。清水镇,慈云庵……她必须继续找下去。这不仅是为了一个真相,更是为了斩断那缠绕在蒋家血脉上的、源自宋宜春的恶毒诅咒!
而在京城另一端的阴影里,被囚禁的宋瀚,正对着空药碗,眼神空洞地勾勒着燃烧的幻象;皇宫深处,病榻上的皇帝在昏沉中,喃喃呼唤着挚友的名字;都督府内,宋墨对着沙盘上标注的京畿布防图,眼神锐利如鹰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锁链紧绷,只待一个火星,便能燃起焚天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