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三点四十分,周毅站在医院B栋地下一层的艺术治疗室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门框。他穿着罕见的休闲装——深蓝色毛衣和米色长裤,看起来比平时年轻了几岁。
门内传来模糊的音乐声和零星的笑声。周毅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十五双眼睛同时转向他。房间中央,周明远正蹲在一个坐轮椅的孩子旁边,手里沾满彩色颜料。他抬头看见周毅,眼睛微微睁大,随即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大家,这是周先生,今天的新成员。"周明远站起身,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周先生,欢迎加入我们的小组。"
周毅僵硬地点点头。房间比他想象的大,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画作,长桌上散落着各种绘画工具。参与者年龄跨度惊人——从十几岁的青少年到白发老人,还有几个明显是住院患者的穿着病号服的人。
"找个空位坐下吧。"周明远指了指角落的一个空椅子,"今天我们尝试集体创作。"
周毅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间,感觉自己像误入异星世界的入侵者。他坐下时,邻座一个戴着头巾的少女对他笑了笑:"第一次来?周医生很棒,别紧张。"
"我没紧张。"周毅条件反射地反驳,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生硬,清了清嗓子,"谢谢。"
周明远拍手示意开始:"今天的主题是'最安心的记忆'。不需要画得完美,重要的是感受。"
音乐声再次响起,是某种轻柔的钢琴曲。周毅盯着面前的白纸,手中的画笔重若千钧。最安心的记忆?他的大脑自动检索出一连串数据图表和交易记录,但那些显然不符合要求。
余光里,他看到周明远正耐心地引导一个颤抖的老者握笔。心理医生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臂,上面还沾着一点蓝色颜料。不知为何,那个小小的污渍让周毅感到一丝奇异的安慰。
他低头开始作画。四十五分钟后,周明远宣布时间到。
"有谁想分享吗?"周明远环顾四周。
令周毅震惊的是,几个人主动举起了手。一个抑郁症患者展示了她画的童年小院;戴头巾的少女分享了一幅星空图;甚至那位手抖的老者也展示了一张歪歪扭扭但充满感情的家庭聚餐场景。
"周先生呢?"周明远突然问道。
周毅的喉咙发紧。他应该拒绝的,但某种莫名的冲动让他举起了自己的画——一团模糊的绿色背景上,有一个简陋的小秋千。
"我七岁时,"周毅的声音比他预想的沙哑,"母亲还没离开,父亲还没...那是我们家后院。"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周明远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没有评判,没有怜悯,只是安静的接纳。
"谢谢分享。"周明远轻声说,然后转向下一个人。
活动结束后,周毅故意磨蹭到最后。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记忆,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说出来后,胸口那种常驻的紧绷感似乎减轻了些许。
"你的画很有感染力。"周明远走过来,手里拿着两杯茶,"简洁但情感充沛。"
周毅接过茶杯:"别哄我,我知道我画得像小学生。"
"艺术治疗不是关于技巧。"周明远微笑,"是关于真实。你今天很真实。"
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在周明远的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周毅突然注意到他眼角有极细的笑纹,右眉上方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疤痕。这些微小的不完美让他看起来异常生动。
"所以,"周毅移开视线,"你每周都做这个?"
"三年了。"周明远喝了口茶,"最初是为了一个论文项目,后来发现受益最多的是我自己。"
周毅挑眉:"心理医生也需要治疗?"
"尤其需要。"周明远的目光变得深远,"每天吸收别人的情绪垃圾,总得有个出口。画画...帮我保持平衡。"
周毅想起自己看过的那篇专访。他突然很想问周明远他的画里有什么,是什么样的人需要靠颜料来维持内心平衡。但最终他只是说:"下周我还来。"
周明远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怎么,不欢迎?"周毅故意板起脸。
"非常欢迎。"周明远的声音柔软得像羽毛,"只是没想到你会对艺术感兴趣。"
周毅耸耸肩:"公司项目需要我多了解医院的各个方面。"
周明远了然地点头,但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仿佛看穿了什么。周毅感到耳朵发热,匆忙告辞。
周六早晨,周毅本该去健身房,却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了城北的一个福利院附近。昨晚他无意中听到护士们聊天,说周医生每周六上午都会来这里做义工。
他把车停在马路对面,摇下车窗。九点整,周明远出现了,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帆布包。他没有注意到周毅,径直走进了福利院大门。
周毅告诉自己这只是职业好奇——了解合作方的背景是基本尽职调查。但一个小时后,当他的咖啡已经喝完第三杯,他意识到这个借口有多薄弱。
正犹豫是否离开时,福利院门口传来一阵笑声。周明远走了出来,身边围着五六个孩子。他蹲下身,耐心地听一个小女孩兴奋地说着什么,然后从帆布包里拿出几盒蜡笔递给她。阳光下,他的笑容毫无防备,与诊室里那个专业克制的心理医生判若两人。
周毅的心脏突然跳得厉害。他想起了自己画的那个秋千——那是他记忆中最后一次感到纯粹快乐的地方。看着周明远与孩子们互动的方式,那种久违的安全感似乎触手可及。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周毅手忙脚乱地接听,是公司打来的。当他再次抬头时,周明远正看向他的方向,表情从惊讶迅速转为疑惑。周毅猛地发动车子,逃也似地离开了。
周一早晨的医院项目会议上,周毅全程避免与周明远眼神接触。会议结束后,他快步走向电梯,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周先生,能聊一分钟吗?"周明远站在走廊拐角,表情难以捉摸。
周毅僵硬地跟过去:"什么事?"
"上周六,"周明远压低声音,"福利院门口那辆黑色奔驰是你的吗?"
周毅的喉咙发紧。他应该否认的,但某种奇怪的诚实冲动让他点了点头。
周明远的表情复杂起来:"你在跟踪我?"
"不是!我只是..."周毅搜肠刮肚寻找合理解释,"...想看看医院合作方在业余时间的状态。尽职调查的一部分。"
周明远挑眉:"所以你现在也兼职私家侦探?"
"好吧,这听起来确实很变态。"周毅罕见地承认失败,"我只是...好奇。"
出乎意料的是,周明远笑了:"你知道吗?在心理学上,过度关注某个人的行踪通常意味着——"
"别说出来。"周毅警告道,耳朵尖红了。
周明远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吧,不过下次你想参观福利院,可以直接问我。我们很欢迎志愿者。"
周毅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紧张——就像个被抓到做坏事的中学生。这种失控感让他既恼怒又莫名兴奋。
"今晚有空吗?"他突然问,"我想请你喝一杯,为...跟踪的事道歉。"
周明远眨了眨眼:"这是邀请还是医嘱?"
"随你怎么想。"周毅努力保持语调平稳。
周明远正要回答,一个冷峻的声音插了进来:"周毅,好久不见。"
周毅转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个高挑英俊的男人站在几步外,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峰。"周毅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怎么在这里?"
"来谈医疗器械投资。"男人走近,目光在周明远身上停留了几秒,"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
周明远敏锐地注意到周毅绷紧的下颌线,主动伸出手:"周明远,医院心理科。"
"林峰。"男人握手时故意用了点力,"周毅的...前合作伙伴。"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火药味。周明远收回手,识趣地说:"我先回办公室。周先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他离开后,林峰冷笑一声:"换口味了?心理医生比金融男更对你的胃口?"
"不关你的事。"周毅压低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来提醒你,"林峰凑近他耳边,"不要像对我们那样对待别人。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坚强。"
周毅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我们两年前就结束了。"
"是吗?"林峰退后一步,整了整领带,"那你为什么还留着我的衬衫?习惯性囤积前任物品也是一种病,医生没告诉你吗?"
他潇洒地转身离去,留下周毅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当晚,周毅没有出现在约定的酒吧。九点钟,他的手机亮起,是周明远的消息:"一切还好吗?"
周毅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十分钟,最终回复:"临时有事。改天补偿你。"
发完后他把手机扔到沙发上,走向酒柜。两杯威士忌下肚,他站在衣柜前,犹豫了几秒,然后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那件浅蓝色衬衫整齐地叠放在角落,几乎没穿过。林峰说对了一部分——周毅确实有囤积的习惯,但更多是因为他讨厌改变,而非什么未了的感情。
手机又响了。周明远发来一张照片——福利院孩子们画的感谢卡,其中一张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奔驰叔叔的捐款"。
"我擅自做主把你列为今天的匿名捐赠者。"周明远写道,"孩子们很感激。"
周毅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回复:"多少钱?"
"你的尊严和一顿晚餐。"周明远秒回,"不过现金捐赠也欢迎。"
周毅大笑出声,胸口的郁结似乎松动了些。他正要回复,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周医生?"他接起电话。
"是我妈妈。"周明远的声音带着歉意,"她坚持要亲自感谢'捐款的周先生'。"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女性热情的声音:"周先生啊,太感谢你了!明远说你是他朋友,什么时候来家里吃饭呀?对了,你有对象没有?我们明远啊,条件这么好就是不肯相亲..."
"妈!"周明远无奈的声音远远传来,电话随即挂断。
几分钟后,一条新消息弹出:"抱歉。母亲最近热衷于为我安排相亲。"
周毅躺在沙发上,手机贴在胸前。窗外的城市灯火如繁星般闪烁。他突然拿起手机,拨通了周明远的电话。
"周末有个新开的印象派画展,"他直接说,"有兴趣吗?"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后,周明远轻声回答:"好啊。"
挂断电话后,周毅把那件蓝色衬衫从抽屉里拿出来,犹豫了一下,最终放进了捐赠袋。窗玻璃映出他的倒影,嘴角挂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