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不久后,疯狗一行人来了。看到倒在地上的“人”。原来这个人也是疯狗追寻的目标。疯狗那双淬了冰似的眼睛黏在背上,像两枚烧红的钉子。不理会疯狗那吃人的目光。白堂跟着吴樟走出七组那个散发着机油和绝望气息的集合点,拐进一条更幽暗、管道滴水声更密集的悬臂通道,那针扎般的恶意才被潮湿阴冷的空气稍稍稀释。
“操!那个疯狗,属狗的!逮谁咬谁!”吴樟啐了一口,掏出自卷烟点上,劣质假烟的辛辣味在通道里散开,试图驱散某种无形的压力。他用力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喷出,侧头瞥了一眼沉默的白堂,语气带着点试探和不易察觉的担忧:“小白兄弟,刚才…你真他妈有种!那红雾鬼扑上来的时候,老哥我腿肚子都转筋了!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下手…有点太利索了。疯狗那家伙,鼻子灵得很,闻着味儿了。他以为你抢他功,以后当心点,那家伙就是个疯的,逮着就咬人。”
白堂脚步未停,新皮鞋踩在湿滑的合金地板上,声音清晰而单调。“知道了,吴哥。”声音透过制服的领口,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仿佛刚才在铁锈带管道里一枪爆头的不是他。
吴樟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叹了口气,也不再提,转而道:“下班了,走,带你去家认认门儿。司里不管住的,咱们这种社会招的炮灰,更别想。堡垒区的鸽子笼?做梦!得自己找窝。”
他们搭乘的升降平台不是来时那部,更小,更破旧,运行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下降的深度也远超地面。当平台门带着刺耳的噪音滑开时,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劣质营养膏加热后的甜腻、汗臭、排泄物以及某种劣质合成香料试图掩盖却彻底失败的复杂气味,如同腐烂沼泽升腾的瘴气,猛烈地灌了进来。
眼前的空间骤然变得无比压抑。不再是钢铁森林的骨架,而是彻底沉入地底深处的、由无数粗陋隔间和迷宫般通道构成的巨大巢穴,这就是“蜂巢”下层。
光线来自墙壁上稀疏的、电压不稳的荧光灯管,投下惨绿摇曳的光晕。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巨大的通风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发出沉闷、永不停歇的低吼,将上层工厂的废热和污浊的空气源源不断地泵入这不见天日的深渊。
通道狭窄而拥挤。合金墙壁被各种污渍覆盖,又被一层层廉价防水涂料和斑驳的广告贴纸反复涂抹,形成诡异而油腻的“包浆”。穿着破烂、眼神麻木的人们像幽灵一样贴着墙壁移动,或蜷缩在角落的破布堆里。
劣质音响播放着刺耳嘈杂的电子噪音从某个隔间门缝里泄出。一个瘦得像骷髅的孩子,赤着脚在湿漉漉的地上追逐一只油光水滑的金属蟑螂。
“B7区,鼹鼠窝。”吴樟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更窄、灯光更暗的岔道,用下巴指了指尽头一扇锈迹斑斑、布满划痕的合金门。门上歪歪扭扭地贴着一张褪色的全息招租广告,影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安全、便捷、月付”几个闪烁的词语,旁边还有一个简陋的指纹锁面板,上面沾着可疑的油渍。
吴樟把拇指按上去。面板发出“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咔哒”弹开,露出一道缝隙。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灰尘、陈旧汗味和轻微消毒水味道的气息涌了出来。
“就这儿了。老瘸子的地盘,还算…有点规矩。”吴樟推开门。
里面是一个狭长得令人窒息的“单间”。宽度仅容一人勉强转身,长度不过六七步。一侧墙壁是原始的、带着冷凝水珠的合金岩壁,冰冷坚硬。另一侧则是粗糙的合成材料隔板,上面布满了前任租客留下的各种挂钩、胶痕和意义不明的涂鸦。一张窄小的、铺着薄薄合成纤维垫子的折叠床几乎占据了全部地面空间,床边勉强塞着一张同样窄小的合金折叠桌和一把摇晃的椅子。头顶一盏功率极低的节能灯,发出惨淡的白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唯一的“窗户”是一个开在隔板上方、脸盆大小的通风口,连接着外面嘈杂的主通风管道,持续不断地传来沉闷的轰鸣和气流呼啸声。
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底层蜂巢的味道——霉味、汗味、廉价清洁剂和绝望的气息。
“麻雀虽小,五脏…也算没全烂。”吴樟干笑一声,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独立卫浴别想了,这层公用厕所在走廊尽头。
想洗澡,得去C区公共澡堂,挤死人。好处是便宜,离司里不算太远,而且…”他压低声音
“老瘸子以前混过黑市,手眼还算有点,只要按时交保护费,一般耗子不敢来这儿撒野。”他指了指门框上一个不起眼的、闪着微弱红光的微型摄像头。
白堂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逼仄的“鼹鼠窝”。折叠床上扔着一个瘪瘪的、印着治安司后勤字样的旧帆布袋,那是他全部的家当。桌上放着一管没开封的营养膏和半瓶合成水。角落里堆着几个空瘪的、印着模糊红色烟雾图案的廉价塑料包装袋——不知是前任遗留,还是这地方“特产”的无形渗透。空气里,似乎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红雾气息,从通风口丝丝缕缕地渗入。
“谢了,吴哥。”白堂把装着警服和装备的袋子放到折叠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咳,客气啥,一个组的兄弟。”吴樟摆摆手,“你先收拾收拾,缺什么…呃,凑合用吧。这地方,也就睡个觉。真想找点乐子,得去锈钉酒吧或者红雾巷,不过…”他脸上露出一种过来人的复杂表情,“小心点。那些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明早七点,老地方集合,别迟到。陈队最烦这个。”他拍了拍白堂的胳膊,转身拉开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昏暗嘈杂的通道里。
门关上,将外面蜂巢下层永不停歇的噪音,脚步声、叫骂声、哭泣声、管道轰鸣声、刺耳的音乐碎片——隔绝了大半,却又以一种更低沉、更无所不在的方式渗透进来,如同背景噪音,填充着这狭小空间的每一寸空气。
绝对的寂静是不存在的。只有相对喧嚣的对比。
白堂没有开灯,就着通风口透进来的、惨绿摇曳的管道反光,站在逼仄的空间中央。新警服的挺括感消失了,只剩下布料摩擦皮肤的粗糙和一种无形的束缚。他脱下执勤外套,动作有些迟缓,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熨烫得却异常平整的旧衬衫。他小心地将外套挂在那粗糙隔板的一个挂钩上,蓝黑色的布料在昏暗中像一片沉重的阴影。
然后,他解开了腰间的枪套搭扣。
“捍卫者”7型冰冷的金属枪身滑入手掌。触感熟悉得如同呼吸,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安宁?不,是另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他走到那张摇晃的折叠桌前,将手枪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接着是弹匣,一个,两个,三个,排列在枪旁。冰凉的金属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微光。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耗尽了某种支撑的力量,缓缓在床边坐下。折叠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深长而缓慢的呼吸声,以及头顶通风管道永无止境的低吼。
目光落在桌面那把冰冷的手枪上。白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那不是一个充满温情回忆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巨大而冷漠的筛选机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从那里就开始了。离开那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名字换了一个又一个,像幽灵一样在文明的缝隙中穿行,最终学会的生存之道,就是让手中的武器比自己说话更快,更准!
汪明远接过烤烟时洞悉又施舍的笑容,吴樟在食堂里麻木讲述的“上供名单”,疯狗淬毒的眼神,红雾鬼扑来时扭曲的脸和额头上那个瞬间绽放的血洞…无数的碎片在昏暗中无声地翻腾、碰撞。
他渴望安宁,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人渴望一片绿荫。所以他才选择来到这里,选择穿上这身皮,试图用秩序的外壳包裹住内里沸腾的岩浆和洗不净的血腥味。这间冰冷的鼹鼠窝,就是他用过去换来的“安宁”的具象——一个深埋在地底、充斥着腐烂气息和无形窥伺的囚笼。
通风管道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气流扰动,夹杂着几声女人尖锐的叫骂和一个男人醉醺醺的咆哮,打破了短暂的沉寂。紧接着,一股更加浓郁的、甜腻得发齁的红雾气息,混合着劣质香水和汗臭,猛地从通风口灌了进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白堂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那个脸盆大小的通风口下,抬头望去。隔板的孔洞后面,是粗大通风管道冰冷的金属内壁,以及更远处通道里晃动的、扭曲的人影。一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叉着腰,对着一个踉跄的身影破口大骂,话语粗俗不堪。那踉跄的男人手里捏着一个瘪瘪的红雾包装袋,眼神涣散,发出嗬嗬的傻笑。
“妈的,没钱还想过瘾?滚!别在老娘地盘上发瘟!”女人的叫骂声清晰地传来。
白堂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那男人被女人推搡着消失在通道拐角。他没有关掉通风口——在这深埋地底的地方,隔绝空气等同于窒息。他只是伸出手,用指腹在冰冷的合金桌面上,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仿佛要擦掉什么看不见的污渍。
指尖传来细微的颗粒感。桌面并不光滑。
他低下头。就在刚才擦拭的地方,桌角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里,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斑点。颜色深得发黑,几乎与桌面的污垢融为一体,却被他的手指蹭了出来。
是血?还是铁锈?亦或是某种更陈旧的、早已干涸的污迹?
通风管道的轰鸣、远处通道的嘈杂、红雾残留的甜腻气息…所有的声音和味道,在这一刻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滤去。狭小的“鼹鼠窝”里,只剩下他和桌面上那点暗红,以及旁边那把泛着幽蓝冷光的手枪。时间仿佛被拉长,粘稠而沉重。
直到一阵规律的、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敲了三下,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寂静。
笃,笃,笃。
白堂的眼神瞬间从桌面那点暗红上移开,如同惊醒的猎豹。所有的迷茫和疲惫在刹那间被压入眼底深处,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和警惕。他无声地站起身,动作轻捷得没有一丝多余。左手极其自然地垂在身侧,手指微曲,靠近大腿外侧——那里是隐藏备用匕首的位置。右手则平稳地按在了折叠桌的边缘,距离冰冷的枪柄,只有不到一寸。
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锐利地投向那扇锈迹斑斑的合金门。门缝底下没有影子晃动。
“谁?”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门外沉默了几秒。一个沙哑、苍老,如同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才慢悠悠地响起,带着点市侩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新来的房客?我,老瘸子。收这个月的清净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