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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水厂的血

蓝与锈

汪明远办公室里那点昂贵的合成香氛味道,像一层油膜,糊在鼻腔深处。直到推开沉重的合金门,踏入通往地面的悬臂通道,带着金属粉尘和废热气息的浑浊空气涌进来,才将那点令人窒息的“权力馨香”粗暴地冲散。

白堂沉默地走着。新皮鞋踩在光洁的合成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新警服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如同蛇蜕般的粘腻感。那个灰色的文件夹,薄得像一片剃刀,此刻正躺在他制服内袋里,紧贴着胸口,散发着无声的寒意。

张全福。铁锈带西区。旧水处理厂三号管道维修间。

“提醒”他。“干净”。“投名状”。

汪明远和蔼笑容下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他试图用这身蓝黑色布料包裹住的过往。这身皮,这件“讨饭的碗”,第一口饭,就要沾上新的血?他下意识地,用指腹隔着警服布料,轻轻摩挲了一下内袋里文件夹坚硬的边缘。动作细微得如同呼吸。

通道尽头,巡逻七组那个弥漫着机油和绝望气息的集合点出现在眼前。门开着,里面烟雾缭绕。

“哟?小白兄弟回来啦?”吴樟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拔高的热情,试图驱散某种无形的压力。他正和闷葫芦大刘凑在一起,对着一个悬浮光屏上的模糊地图指指点点,看到白堂,立刻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在昏暗灯光下显得疲惫而勉强。角落里,小丁依旧抱着他的老霰弹枪,只是这次,他飞快地抬眼瞥了白堂一下,眼神里那丝复杂似乎更深了,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畏惧?随即又像受惊的兔子般低下头。

疯狗不在。

陈队还是那尊活雕像,深陷在破转椅的阴影里,几乎与污渍斑驳的墙壁融为一体。浑浊的目光似乎抬了一下,在白堂身上停留了半秒,又缓缓垂下,盯着自己粗糙、布满裂纹和老茧的手掌,仿佛那上面刻着整个世界的谜题,又或者…是某种无声的默许。

“汪司找你…没啥事吧?”吴樟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试探和担忧。他显然知道些什么,或者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白堂的目光扫过吴樟担忧的脸,扫过大刘沉默的后背,扫过小丁颤抖的手指,最后落在陈队那隐藏在阴影中的轮廓上。没有回答吴樟的问题。他径直走到角落里属于自己的那个小储物柜前。一个同样布满锈迹和凹痕的金属盒子。他打开柜门,动作平稳。里面除了备用弹匣和一副手铐,空空如也。

他脱下执勤外套,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熨烫得却异常挺括的旧衬衫。这抹刺眼的干净,在这片油污与绝望的环境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将外套仔细地挂进储物柜,然后解下腰间的枪套。

捍卫者7型冰冷的枪身滑入手掌。那熟悉的、沉甸甸的金属触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某种扭曲的“安宁”。他熟练地检查枪膛,空仓挂机,释放,拉动套筒,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韵律。每一个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集合点里都清晰可闻。他能感觉到吴樟和大刘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握枪的手上。

检查完毕,他并没有将枪插回枪套。而是将它和几个备用弹匣一起,塞进了那个印着治安司后勤字样的旧帆布袋里。帆布袋瘪瘪的,此刻却因为装着冰冷的金属杀人工具而显得沉重。

然后,他拿起储物柜里那副制式的手铐,掂量了一下。冰冷的合金环扣在指尖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想了想,又将手铐扔回了柜子深处。金属撞击柜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吴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小白兄弟…你这是…”他欲言又止,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白堂拉上帆布袋的拉链,动作利落。他转过身,背起那个并不起眼的旧帆布袋。袋子搭在他宽阔的背上,掩盖了里面致命的轮廓。他看向吴樟,目光平静无波,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微澜。

“吴哥,”他的声音透过制服的领口,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下午巡逻,帮我跟陈队请个假。有点…私事。”他刻意加重了“私事”二字,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

吴樟的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白堂那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看着那个装着枪的旧帆布袋,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他脸上的疲惫更深了。

白堂不再停留。他迈开脚步,背着那个装着杀人工具的旧帆布袋,沉默地走出了集合点。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里面弥漫的担忧、沉默和更深沉的绝望。

他没有去取巡逻车。那身崭新的蓝黑色警服和巡逻车的光环,在铁锈带深处只会成为最刺眼的靶子。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穿行在第三新城庞大冰冷的钢铁骨架之间,利用悬臂通道、废弃管廊、堆满垃圾的防火梯,熟练地规避着主干道的监控和人流。每一步都踏在阴影里,每一个拐弯都带着刻入骨髓的谨慎。新警服下的旧衬衫,浆洗得发白,熨烫得笔挺,像一块蒙在刀锋上的干净裹尸布。

铁锈带西区,旧水处理厂。巨大的、早已废弃的混凝土构筑物如同远古巨兽的骸骨,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沉默矗立。巨大的沉淀池干涸龟裂,里面堆积着经年的垃圾和不明秽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锈蚀得如同枯藤般的管道如同迷宫,在废墟间扭曲盘绕,投下深不见底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污水蒸发后残留的腥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淡红色薄雾——红雾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在这片被遗忘之地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

白堂的身影融入一片巨大的、锈穿了底的管道阴影里。他放下旧帆布袋,拉开拉链。“捍卫者”7型冰冷的枪身握在手中,那沉甸甸的、熟悉的触感瞬间驱散了空气中所有的异味,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掌控感。他熟练地将枪插进后腰,用旧衬衫的下摆仔细盖好。然后,他像一截没有生命的锈蚀管道,悄无声息地沿着阴影,朝着地图上标注的“三号管道维修间”潜行。

维修间藏在一个巨大的、半塌陷的过滤罐后面。入口是一扇歪斜的、早已失去功能的厚重合金门,门轴锈死,只留下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缝隙里透出一点摇曳的、昏黄的光线,还有…低低的、压抑的争执声!

“…姓汪的…真他妈黑!说好的三成!现在…现在连一成都要吞回去!当老子是…是叫花子吗?”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充满愤怒和恐惧的男声,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飘出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张哥…消消气…汪司长那边…咱们惹不起啊…”另一个声音响起,年轻些,带着明显的颤抖和讨好,“东西…东西先交出来…命…命要紧啊!”

“放屁!东西没了…老子…老子拿什么跑?!拿什么躲?!这他妈是老子拿命换的!”那个叫张全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嘶吼,“他们…他们就是想要老子的命!那东西…那东西就是催命符!”

白堂的脚步停在阴影里,如同凝固的雕像。维修间里昏黄摇曳的光线,透过门缝,在他平静的脸上投下一条明暗分界线。他听到了。汪明远没说的“东西”。张全福的恐惧和绝望。以及…房间里,不止一个人。

他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垂在身侧,食指轻轻搭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左手则无声地按在了后腰枪柄的上方,随时准备拔枪。呼吸变得悠长而细不可闻。

就在张全福那声绝望嘶吼落下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得如同重锤砸在朽木上的巨响,猛然撕裂了维修间里压抑的争执!那声音绝不是枪响!更像是…钝器猛力击打肉体的闷响!

紧接着,是身体重重倒地的声音!沉闷,带着骨骼碎裂的细微脆响!

“呃…嗬…嗬…”一种如同破风箱般、喉咙被血沫堵塞的、短促而痛苦的抽气声响起!

“张哥?张哥!”那个年轻的声音瞬间变成了惊恐欲绝的尖叫!

死寂。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是翻箱倒柜、粗暴撕扯东西的声音!伴随着那个年轻声音带着哭腔的、语无伦次的低语:“找到了…找到了…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白堂的瞳孔,在门缝透出的昏黄光线里,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瞬间又平复的涟漪。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但那片深潭之下,冰冷的怒意如同暗流般无声地翻涌了一下。汪明远!好一个“干净”!好一个“投名状”!这根本就是一个为他准备好的屠宰场!一个沾血才能走出的陷阱!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蓄满力的猎豹,猛地从阴影中窜出!不是冲向门缝,而是利用旁边一根粗大的、锈蚀的管道作为掩体,侧身,拔枪!动作快如闪电,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捍卫者”7型幽蓝的枪口瞬间指向那狭窄的门缝!整个动作在不到一秒内完成,如同演练了千百遍的本能!

几乎就在他枪口指向门缝的同一刹那!

砰!砰!砰!

三声尖锐刺耳的枪响,如同毒蛇的嘶鸣,猛地从维修间内爆开!子弹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打在白堂刚才藏身的阴影位置!灼热的弹头在锈蚀的管道上擦出刺目的火花,发出“噗噗”的闷响!

“操!外面还有人!”维修间里响起一个粗嘎、陌生的惊怒咆哮!不是张全福,也不是那个年轻声音!

紧接着,是那个年轻声音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啊——!!别杀我!东西给你!都给你!!”

又是一阵粗暴的翻倒声和重物撞击墙壁的声音!年轻声音的惨叫戛然而止!

白堂背贴着冰冷粗糙的管道壁,锈蚀的铁屑簌簌落下。硝烟和新鲜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铁锈和红雾的甜腻腐败气息,如同粘稠的毒液,从门缝里汹涌地弥漫出来,瞬间包裹了他。他微微偏头,眼角的余光透过门缝的缝隙,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投向维修间内部。

昏黄的应急灯光下,一片狼藉。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身材高大的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后脑勺一片血肉模糊,旁边丢着一根沾满血迹和毛发的水管——那是张全福。另一个穿着廉价夹克的年轻人蜷缩在墙角,胸口两个狰狞的血洞正汩汩地冒着血,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临死前的惊骇和茫然——是那个劝张全福的年轻人。

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肌肉虬结、剃着光头、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正粗暴地从一个翻倒的破工具箱里拽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包裹在防水油布里的方形物体。他脸上带着嗜血的狞笑和得手的兴奋,眼神警惕而凶戾地扫视着门口。他手里握着一把加装了消音器、枪管还在冒着青烟的黑色手枪——刚才那三枪就是他开的!

刀疤脸!不是治安司的人!是黑手套!汪明远甚至不屑于用自己的脏手!他派了“清道夫”!

刀疤脸显然也通过门缝看到了外面一闪而过的身影!他脸上狞笑更甚,动作却极其迅猛!一手抓着那个油布包裹,身体猛地向旁边一个巨大的、锈蚀的阀门组后面扑去,同时抬枪就朝着门缝方向再次扣动扳机!

噗!噗!

带着消音器特有的沉闷枪声再次响起!子弹打在门框上,溅起大片锈渣!

白堂在刀疤脸扑出去的瞬间就动了!他没有后退,反而如同鬼魅般贴着地面向前一滚!动作迅捷得带起一片残影!同时,手中的“捍卫者”7型在翻滚中已然抬起,枪口稳定得如同焊死在手臂上!

翻滚停止!他单膝跪地,身体缩在门框外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枪口却已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巨大的阀门组后面——刀疤脸唯一可能的藏身位置!

没有瞄准镜,没有激光指示器,只有冰冷的金属准星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砰!!!

一声远比刀疤脸那把消音手枪狂暴、厚重得多的爆鸣,猛然炸响!如同重锤击破朽革!

子弹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死亡呼啸,精准地穿过阀门组锈蚀管道间的狭窄缝隙!

“呃啊——!”

一声短促、痛苦而惊愕的惨叫从阀门组后面响起!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

白堂没有立刻起身。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射击姿势,枪口依旧稳稳地指向阀门组方向。耳朵捕捉着里面细微的声响——只有液体滴落的“滴答”声,和一种如同破风箱般、越来越微弱的喘息。

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更加刺鼻了。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侧身,枪口先探入门缝,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整个维修间内部。确认没有其他威胁后,才一步踏入这片刚刚结束屠杀的血腥之地。

昏黄的灯光下,景象如同地狱的缩影。张全福和那个年轻人倒在血泊中,早已没了声息。刀疤脸壮汉蜷缩在巨大的阀门组后面,眉心一个清晰的血洞正汩汩地冒着血和灰白的浆状物,那双凶戾的眼睛瞪得极大,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他的一只手还死死抓着那个包裹在防水油布里的方形物体。

空气里除了血腥硝烟,还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郁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红雾气味。来源是张全福工装口袋里滚落出来的一个瘪瘪的、印着模糊红色烟雾图案的廉价塑料包装袋,袋子边缘还残留着一点白色的粉末。

白堂的目光扫过三具尸体,扫过地上那根染血的水管,扫过刀疤脸手里那把装了消音器的黑枪,最后落在他死死攥着的那个油布包裹上。汪明远要的“东西”。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开般的波动,快得无法捕捉。那不是恐惧,不是怜悯,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厌倦。

他走到刀疤脸的尸体旁,蹲下身。没有去看那张凝固着惊愕的死脸,目光落在那个油布包裹上。他用戴着手套的手(离开集合点时他就戴上了),极其小心地掰开刀疤脸僵硬的手指,将那个包裹取了出来。油布冰冷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和金属锈蚀的味道。

他没有打开看。汪明远要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拿到了。

他将油布包裹塞进旧帆布袋里,拉好拉链。然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张全福工装口袋里滚出的那个红雾包装袋。甜腻腐败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白堂的眉头,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皱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石子,打破了那张近乎完美的“平静面具”。那皱起的纹路里,蕴藏的并非厌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看到某种腐烂宿命般的……疲惫。

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尸体和血污。背起装着“投名状”和杀人工具的旧帆布袋,转身,沉默地走出了这片弥漫着血腥、硝烟和红雾甜腻气息的死亡维修间。

身影融入铁锈带巨大的管道阴影中,如同从未出现过。只有身后那片昏黄的灯光下,三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空气中越来越浓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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