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水处理厂维修间里那股混合着血腥、硝烟与红雾甜腻的腐烂气息,似乎渗进了旧帆布袋的纤维里,顽固地粘附在白堂的嗅觉深处。他像一头穿过污秽沼泽的孤狼,利用铁锈带迷宫般的废弃管道和阴影,沉默地潜行回治安司庞大的钢铁躯壳。每一步踏在冰冷或粘腻的地面上,都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背上的帆布袋里,那个油布包裹的方形硬物,冰冷而坚硬,硌着他的肩胛骨,如同一个刚刚嵌入血肉的耻辱烙印。
汪明远要的“投名状”。沾着三个人的血,其中两个还是被灭口的无辜者。
他没有回巡逻七组那个弥漫着机油和绝望的集合点。那里有吴樟担忧的目光,有大刘沉默的注视,有小丁难以掩饰的恐惧,还有疯狗淬毒的怨恨。他需要一个缓冲地带,一个能暂时隔离那身崭新蓝黑色警服与帆布袋里血腥任务的…缝隙。
他选择了后勤部装备科仓库附近一条偏僻的悬臂通道。这里只有巨大的通风管道在头顶发出永不停歇的低吼,空气里飘散着新布料、皮革和枪油混合的冰冷气息。他将身体嵌进一处堆放着废弃防暴盾牌的阴影夹角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合金墙壁。摘下警帽,额前的短发茬被汗水浸湿,紧贴着皮肤。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金属粉尘的空气,试图驱散鼻腔里顽固的血腥味,但那股甜腻的红雾气息似乎更清晰了——来自张全福口袋里滚出的那个空瘪包装袋。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冰冷的枪柄。这熟悉的触感,曾带来扭曲的“安宁”,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睁开眼,目光落在通道对面墙壁上。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色彩俗艳的治安司宣传海报,早已蒙尘褪色。海报上,一名笑容灿烂、制服笔挺的年轻警员正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过“虚拟的、一尘不染的合金街道”,背景是第三新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钢铁穹顶。海报下方,一行斑驳的标语:“守护新生,秩序之光”。
秩序之光?
白堂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冰冷、短暂、近乎自嘲的弧度,快得如同幻觉,瞬间又被深潭般的平静吞噬。他移开视线,落在自己沾了些许油泥的新皮鞋尖上。这身偷来的皮囊,这点微弱的萤火,真的能照亮什么吗?还是终究要被这腐烂的“皓月”吞噬,或者…同化?
他从旧帆布袋里取出那个油布包裹。包裹得很严实,带着冰冷的机油和铁锈味。他没有打开。里面是什么不重要。毒品的配方?权贵的把柄?公司交易的证据?在这座城市里,任何能被称为“东西”的存在,都沾满了血和毒。他重新将包裹塞回袋底,拉好拉链。然后,他站起身,仔细地拍打掉制服上沾染的灰尘和铁锈碎屑,正了正警帽的帽檐,将所有的疲惫、血腥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都深深地压入眼底,重新覆盖上那层无懈可击的平静。
通往汪明远办公室的通道,光洁明亮,调温系统驱散了外界的污浊。来往的行政人员步履匆匆,表情麻木或带着程式化的恭敬。白堂背着那个不起眼的旧帆布袋,脚步沉稳地走在其中。崭新的警服引来一些或漠然、或探究、或隐含嫉妒的侧目,但无人敢上前询问。
秘书小陈看到他,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扫过他背后的帆布袋,又迅速垂下,低声道:“司长在等您。” 他侧身让开,没有通报,仿佛一切早已安排妥当。
办公室的门无声滑开。恒温恒湿的空气里,顶级烤烟的醇厚馥郁霸道地占据着主导,几乎完全掩盖了昂贵的合成香氛。汪明远没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站在巨大的落地舷窗前——那并非真正的窗户,而是一面巨大的、实时显示第三新城“光鲜”地标区域的电子屏幕。屏幕上,钢铁森林般的建筑在模拟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悬浮车流如同光带穿梭,一派虚假的繁荣。
听到门响,汪明远缓缓转过身。他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某种昂贵的旧时代蒸馏酒),脸上带着一种放松的、甚至有些慵懒的笑意。那笑容比平时更“真诚”几分,眼底却依旧藏着深不见底的冰层。
“小白?回来啦?”他语气随意,如同招呼一个晚归的子侄,目光却像精准的探针,瞬间穿透了白堂平静的外表,落在他背后那个旧帆布袋上。“事情…办得还顺利?”
白堂没有回答“顺利”与否。他走到办公桌前,将旧帆布袋轻轻放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闷响。然后,他后退半步,站定。动作一丝不苟,带着底层警员面对上司时应有的恭敬姿态。
“东西拿到了。司长。”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完成任务后的丝毫情绪。
汪明远踱步过来,没有立刻去看帆布袋。他绕着白堂走了半圈,目光如同审视一件新到手的、锋利却需要驯服的武器。那杯琥珀色的酒液在他手中轻轻晃动着,折射着顶灯冰冷的光。
“嗯…”他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笑意更深,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我就知道,你能行。双料第一,名不虚传。身手利落,心思也够…干净。”他特意在“干净”二字上加了点微妙的重量,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白堂一尘不染的新制服,仿佛那能掩盖一切血腥。“比那些只会咋咋呼呼、做事留一堆烂摊子的废物强太多了。”
他走到办公桌前,放下酒杯。枯瘦的手指没有去碰那个旧帆布袋,而是拿起桌面上一个精致的金属雪茄剪,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张全福…还有那两个‘意外’?”汪明远像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眼神却锐利地锁定白堂的脸,捕捉着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现场清理干净了。没有目击者。痕迹…指向帮派火并。”白堂的声音依旧平稳,陈述着冰冷的“事实”,没有丝毫情绪泄露。脸上如同戴着一副完美的石膏面具,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一丝颤动。
“好!非常好!”汪明远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开的毒花,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丝如释重负?他放下雪茄剪,终于伸出手,拉开了旧帆布袋的拉链。他没有直接去拿那个油布包裹,只是探头看了一眼,确认东西在里面。那股淡淡的机油和铁锈味混合着帆布袋本身沾染的、难以言喻的底层气息飘散出来,与办公室里浓郁的烟酒香气格格不入。
汪明远皱了皱鼻子,似乎对这“下层”的味道有些嫌恶,但很快又被得逞的愉悦取代。他重新拉好拉链,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垃圾,需要隔离。
“坐,小白。”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更加“推心置腹”,甚至带着点长辈式的关怀,“站着说话多累。这次的事,你办得漂亮,立了大功!司里不会亏待自己人。”他拿起桌上的内部通讯器,按下一个键,“小陈,把我抽屉里那个蓝色封皮的档案袋拿进来。”
片刻,小陈低着头,捧着一个薄薄的蓝色档案袋快步进来,放在汪明远桌上,又迅速退了出去,全程不敢看白堂一眼。
汪明远拿起档案袋,却没有打开,而是像拿着一件筹码,在掌心掂量着,目光带着深意看向白堂。
“白堂…或者说,我应该叫你…‘游隼’?”汪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白堂耳边炸响!那个早已被他埋葬在血与火中的代号!
白堂的心脏在崭新的蓝黑色警服下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被强行压回冰点!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如同钢铁绞合!但脸上,那副平静的面具依旧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瞳孔在顶灯照射下,似乎收缩成了两点针尖般的寒芒,死死钉在汪明远脸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平静的漠然,而是瞬间升腾起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赤裸裸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如同被惊醒的远古凶兽,露出了森然獠牙!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滞!恒温系统的嗡鸣似乎都被这无形的杀气所冻结!顶级烤烟的醇香里,陡然掺入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汪明远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几乎让他呼吸一窒的冰冷杀机!握着档案袋的手指微微发白。但他毕竟是汪明远。那只老狐狸眼底的惊悸瞬间被更深的算计和掌控欲取代。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白堂那双如同深渊凝视般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个更加“和煦”的弧度,仿佛刚才只是叫了一个老朋友的外号。
“别紧张,小白。”汪明远的声音带着安抚的腔调,却更像是在安抚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猛兽,“司里招人,总要做点…‘背景调查’。尤其是你这种,‘档案’如此…干净的新人。”他特意加重了“干净”二字,带着赤裸裸的讽刺。“‘游隼’…啧啧,好名字。快,准,狠。在旧城废墟和黑市夹缝里,也算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清道夫’了。死在你手上的公司‘清账员’、帮派头目…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吧?”
汪明远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的耳语,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和不容置疑的威胁:“这些‘精彩’的过往,都在这个袋子里。每一笔,都够你在‘公司’的‘特别关照名单’上排到前十,或者…够堡垒区法庭给你签发十张以上的死刑执行令。”他轻轻拍了拍那个蓝色档案袋,如同拍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脸上堆起那副令人作呕的、和蔼可亲的笑容,将那个蓝色档案袋,像丢垃圾一样,随意地扔进了旁边一个闪烁着“最高密级销毁”指示灯的小型合金粉碎口里!粉碎机发出低沉的嗡鸣,瞬间将那份足以致命的档案绞成了无法辨认的碎屑!
“现在,没有了。”汪明远摊开手,笑容灿烂,如同一个慷慨的施舍者,“‘游隼’死了。活着的,是治安司新晋警员白堂。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
他重新端起那杯琥珀色的酒,轻轻抿了一口,享受着酒精带来的灼热感,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牢牢罩住白堂。
“你是个聪明人,小白。聪明人就知道,在这第三新城,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干净的窝。”他指了指那个装着“投名状”的旧帆布袋,又指了指粉碎口,“你的过去,你的把柄,你想要的这身皮和暂时的‘清净’,都在我手里攥着。想活下去,想活得…不那么像阴沟里的老鼠,就得证明你的价值。”
汪明远放下酒杯,身体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交叉放在小腹上,姿态放松而充满掌控力。
“张全福的事,只是个小考验。证明了你…够快,够狠,也够‘懂事’。”他顿了顿,独眼里闪烁着贪婪而危险的光芒,“接下来,有件‘小麻烦’需要你去处理。放心,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是件…技术活。目标在‘锈钉酒吧’,一个叫‘老烟囱’的掮客。他手里有点…‘公司’和堡垒区某些‘大人物’之间不太光彩的小‘纪念品’。本来该他自己保管好,但他最近…嘴巴有点松,东西也有点‘烫手’了。”
汪明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金属数据芯片,放在桌上,推到白堂面前。
“找到他。拿到东西。芯片里有他的详细资料、习惯和…东西可能存放的位置。记住,”汪明远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要‘干净’。东西拿到,人…让他彻底‘安静’下来。别再留任何…像张全福那样的‘小尾巴’。这次,别再让我看到什么‘帮派火并’的烂戏码!”
他盯着白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你真正融入司里,成为‘自己人’的…门票。也是你保住这身皮,保住你那间‘鼹鼠窝’里那点可怜‘清净’的…唯一选择。”
“把‘投名状’留下。”汪明远挥了挥手,像打发一件垃圾,“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晚上,‘锈钉酒吧’。我希望听到好消息。”
白堂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没有一丝颤抖。他看也没看桌上那个黑色的数据芯片,也没有再看汪明远那张虚伪的笑脸。他拿起警帽,端正地戴好。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唇和下颌。
“是,司长。”他的声音透过制服的领口传出,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他转身,背脊挺直如标枪,沉默地走向办公室门口。旧帆布袋孤零零地留在那张光洁昂贵的办公桌上,像一个刚刚献祭完毕、还散发着血腥余温的祭品。
门无声滑开,又无声合拢。
汪明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如同川剧变脸。他拿起酒杯,将剩余的琥珀色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灼烧感一路烧到胃里。他走到粉碎口旁,看着里面残留的蓝色碎屑,又看了看桌上那个旧帆布袋,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得意与深深忌惮的复杂神色。
“游隼…”他低声咀嚼着这个代号,独眼里闪烁着算计的精光,“好一把快刀…也是把…容
易割伤自己的双刃刀啊…”
他拿起通讯器,按下另一个加密频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和冰冷:“‘清洁组’,去旧水厂三号维修间。‘彻底打扫’。痕迹…做成‘鬣狗帮’抢地盘火并。还有,通知‘蜂巢’的老瘸子…他那个新来的‘房客’,有点意思。让他…‘照看点’。”
放下通讯器,汪明远踱步到巨大的电子屏幕前。屏幕上,第三新城虚假的繁荣景象依旧在循环播放。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萤火比皓月?”他像是在问屏幕里那个笑容灿烂的虚拟警员,又像是在问自己,“萤火…终究只是萤火。在这座吃人的钢铁巨城里,要么被皓月的光辉彻底吞噬,要么…就乖乖地,在皓月允许的阴影里,做一点微不足道的…‘清洁工作’吧。”
办公室内,顶级烤烟的醇香重新占据了主导,将旧帆布袋带来的最后一丝底层血腥味,彻底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