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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于钢铁疮痂之间

蓝与锈

汪明远办公室那扇沉重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顶级烤烟的醇厚馥郁和权力的冰冷算计彻底隔绝。白堂站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走廊里,背脊挺直如标枪,警帽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走廊空无一人,只有调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光线下微微颤抖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蜻蜓点水,瞬间又恢复了磐石般的稳定。刚才在办公室里,当“游隼”那个被埋葬的代号从汪明远口中吐出时,那股瞬间炸开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如同岩浆在冰壳下奔涌,此刻正被强大的意志力一点点压回深渊。指腹无意识地擦过崭新的警服袖口,布料挺括的触感带来一种陌生的束缚,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白堂,第三新城治安司警员。一个刚刚沾血纳了“投名状”的傀儡。

他没有立刻离开。目光投向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舷窗——那面实时播放着第三新城“光鲜”地标的电子屏幕。屏幕上,模拟的“阳光”刺眼得不真实,钢铁森林在虚假的光线下熠熠生辉,悬浮车流如同精心编排的光带,秩序井然。

白堂的嘴角,再次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这次不再是自嘲,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洞悉一切的漠然。他转过身,不再看那虚假的繁荣,迈开脚步,走向升降平台的方向。新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回响,在这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选择直接返回深埋地底的“鼹鼠窝”。需要一点时间。一点让旧帆布袋里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红雾甜腻被风吹散的时间。一点让“游隼”的残影彻底沉入“白堂”这身新皮囊下的时间。

升降平台平稳下降,失重感轻微。当门滑开,扑面而来的是治安司主体建筑与地面连接区域特有的气味——消毒水、金属冷却剂、汗味,还有远处食堂飘来的、混合着劣质合成油脂和淀粉糊糊的古怪味道。空气不再洁净,光线也黯淡了许多。

白堂没有目的地在庞大如迷宫的通道里穿行。他像一个初次踏足此地的幽灵,又像一个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过客。通道变得宽阔,人流开始密集。穿着不同制服的警员行色匆匆,有的抱着文件,有的押解着戴着手铐、眼神麻木或充满戾气的嫌犯。空气里浮动着无形的紧张和疲惫。

他经过一个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一排排合金隔断后面,是无数伏案工作的警员。悬浮光屏散发着幽蓝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或麻木、或焦虑、或带着谄媚笑容的脸。键盘敲击声、低声的交谈、压抑的咳嗽、还有某个角落里传来压低声音的争执,汇成一片嘈杂而压抑的声浪。空气里弥漫着连价咖啡因饮料和速食合成餐包的酸馊气味。

白堂的身影在入口处停顿了片刻。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巨大的“蜂巢工位”。一个年轻的女警员正对着光屏上密密麻麻的报表揉着通红的眼睛;不远处,一个中年男警员唾沫横飞地对着通讯器咆哮,脸上的法令纹深如刀刻;角落里,两个警员凑在一起,鬼鬼祟祟地交换着几张皱巴巴的信用点票据,脸上带着贪婪和紧张。

没有人注意到门口这个沉默的新面孔。或者说,注意到了,也只是一瞥而过,眼神里带着漠然或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穿着崭新制服、连肩章都锃亮的底层巡警,和他们这些在案牍劳形中挣扎的“文职”,似乎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又共享着同一种名为“耗材”的命运。

走出治安司主体建筑巨大的合金闸门,真正的地面气息混合着污浊的风扑面而来。没有天空,只有更高层街区交错延伸的钢铁巨构投下的、深不见底的阴影。灰蒙蒙的“天光”艰难地从缝隙中漏下,如同垂死者的叹息。空气粘稠,混合着金属粉尘、劣质燃料燃烧后的硫磺味、腐烂有机质的恶臭,以及那无处不在、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淡红色薄雾——红雾,像这座城市的毒疮渗出的脓液。

街道,呃,如果这坑洼不平、覆盖着粘腻黑泥、垃圾散落、巨大锈蚀管道横亘其中的地方能被称为街道的话。街上人影稀疏。几个裹着破布的流浪汉蜷缩在巨大管道的阴影里,像一堆堆没有生命的垃圾。一个明显处于红雾药效巅峰的男人,正对着锈迹斑斑的墙壁手舞足蹈,发出意义不明的狂笑,口水顺着肮脏的下巴滴落。远处,几个穿着破烂皮夹克、头发染成刺眼颜色的身影,聚集在一个废弃的变电箱旁边,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眼神像黑暗中的鬣狗,带着饥饿和算计。

白堂沿着街道边缘沉默地走着。新皮鞋不可避免地踩进粘稠的黑泥里,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他毫不在意。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低矮歪斜、用废旧合金板和防水布搭建的违章棚屋。棚屋门口挂着褪色的招牌:“老李合成零件”、“红雾巷特供”、“快修快补,信用点结算”。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坐在棚屋门口的小板凳上,用颤抖的手缝补着一件破烂的衣服,眼神空洞地望着污浊的地面。

空气中飘来一阵刺耳的音乐和劣质酒精的味道,源头是街角一家闪烁着俗艳霓虹灯的店铺——“锈钉酒吧”的侧门。两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靠在门边,眼神空洞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其中一个对着白堂这身崭新的警服抛了个廉价的媚眼,嘴角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白堂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鬣狗般目光的注视,带着评估和一丝忌惮。这身皮,在这片无法之地,至少是层聊胜于无的虎皮。

他拐进一条更狭窄、更昏暗的小巷。巷子两侧是高耸的、锈迹斑斑的旧时代建筑外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同样锈蚀的钢筋。墙壁上布满了各种颜色的、意义不明的涂鸦,像溃烂伤口上的脓痂。空气里混杂着更浓重的尿臊味、垃圾腐败的气息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和重物拖拽的声音。

白堂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加快。他依旧保持着那种稳定、近乎刻板的步速,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瞳孔在巷子的昏暗光线下似乎微微收缩,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了巷子深处阴影里的景象:两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正粗暴地将一个不断挣扎、嘴里塞着破布的人影往一辆没有牌照的破旧悬浮车里塞。地上,似乎还有一小滩深色的、反光的液体。

他没有出声,没有上前,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只是平静地、如同散步般,从巷口走过。仿佛巷子里发生的一切,只是这片钢铁疮痂上又一个微不足道的脓包破裂。警服的肩章在昏暗中泛着冰冷的微光。

走出小巷,视野稍微开阔了一些。前方是一个小小的、由几块相对平整的合金板围起来的“广场”。广场中央,一个简陋的、用废旧管道焊接而成的讲台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工装、头发花白、神情激动的老人,正挥舞着手臂,对着下面稀稀拉拉、表情麻木的十几个听众嘶声力竭地喊着:

“…他们榨干我们的血汗!用红雾麻痹我们的神经!堡垒区的人喝着纯净水,呼吸着过滤空气!而我们!我们连一口干净的合成糊糊都要用命去换!治安司?他们是那些吸血鬼的看门狗!是帮凶!他们只会维护那些‘上供名单’上的蛆虫!我们…”

老人的声音嘶哑而充满愤怒,但更多的是绝望。下面的听众眼神空洞,有人打着哈欠,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鞋尖,只有一两个年轻人眼里闪烁着微弱而不安的火苗。

几个穿着治安司辅助巡逻员制服(质地更差,没有肩章)的男人,抱着警棍,懒洋洋地靠在广场边缘锈蚀的管道上,冷眼旁观。其中一个领头的,脸上带着戏谑和不耐烦,对着老人那边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了句:“老不死的,又他妈在放毒屁!等‘账单日’到了,看他还叫不叫得出来!”

白堂的脚步在广场边缘停顿了半秒。他的目光扫过那激动而绝望的老人,扫过那些麻木的听众,扫过那几个抱着警棍、眼神冷漠的辅助巡逻员。广场上破败的景象,老人嘶哑的控诉,辅助巡逻员轻蔑的唾沫…像一幅巨大的、无声的讽刺画。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如同冻结的湖面。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冰层在无声地碎裂,露出底下更深沉、更冰冷的…某种东西。那不是认同,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洞悉。洞悉这绝望循环的无解,洞悉这腐烂秩序下所有挣扎的徒劳。

他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去。老人的嘶吼声被风吹散,淹没在头顶巨大通风管道的永恒轰鸣里。

他绕过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坑。坑边,那个昨天见过的瘦骨嶙峋的流浪汉,已经不见了。原地只留下几个被踩扁的红雾包装袋,和一小滩颜色深暗、早已干涸的污迹。

白堂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像一道沉默的蓝色剪影,行走在这片由钢铁、锈蚀、绝望和甜腻毒雾构成的巨大疮痂之上。新警服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持续的、细微的束缚感。旧帆布袋里那油布包裹的方形硬物,似乎更冰冷、更沉重了。

汪明远的“小麻烦”,那个在“锈钉酒吧”叫“老烟囱”的掮客,那张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数据芯片,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意识深处,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他抬起头。透过更高层钢铁巨构的缝隙,那灰蒙蒙的“天光”似乎更黯淡了。夜晚,这座城市的另一面,那真正属于“皓月”阴影下的、更加黑暗和粘稠的规则,即将拉开帷幕。而他,这枚被强行嵌入棋盘的棋子,这簇试图在皓月阴影下寻找缝隙的萤火,又将走向何方?

脚步未停,最终拐向通往蜂巢下层的悬臂通道。锈钉酒吧的霓虹在身后渐远,却像一个冰冷的坐标,清晰地刻进了明天的行程。汪明远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明天晚上…我希望听到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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