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带深处巨大的管道阴影里，白堂像一块冷却的金属，无声无息。指尖残留着捏碎追踪器粉末的细微硌感，冰冷刺人。老烟囱蜷缩在垃圾压缩机旁的模糊身影，那破风箱般的喘息，似乎还在污浊的空气里飘荡。
他需要消失。彻底融入这片由钢铁、锈蚀和绝望构成的迷宫。
没有走主通道。他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巨大管道冰冷粗糙的外壁移动，避开那些可能反射远处“锈钉酒吧”霓虹微光的油污水洼。脚下是厚厚的铁锈粉尘和不明垃圾，踩上去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被头顶永不停歇的通风管道轰鸣彻底吞没。几个转折，穿行过几条更狭窄、堆满废弃机械残骸的支巷，身后酒吧方向隐约的警笛声和叫骂被彻底甩开，只剩下铁锈带自身沉重的喘息。
他找到一处由几根巨大管道交错形成的天然掩蔽所。空间狭小，地面覆盖着干燥的铁锈粉末。背靠着冰冷的管壁，金属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工装布料渗入脊背。他这才真正地、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消散无踪。
内袋里，那个油布包裹的合金盒子紧贴着心口，坚硬、冰冷，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堡垒区的荆棘徽记，全息存储片，幽蓝的钥匙——汪明远的“投名状”，也是足以引爆一切的炸弹。他掏出它，没有打开。指尖沿着油布边缘的折痕摩挲，粗糙的布料传递着一种不祥的质感。追踪器…黑石资本的眼睛。自己捏碎的，是麻烦的开始。
他闭上眼。后槽牙在阴影里无声地咬紧，腮边绷起一道冷硬的线条。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暗流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更深的冰寒。他站起身，拍掉工装裤上沾染的锈红色粉尘，动作干脆。该回去了。回到那个深埋地底、散发着霉味和窥伺的“鼹鼠窝”。回到汪明远的棋盘上，看看这步险棋，能换来多少喘息的空间。
通往蜂巢下层的悬臂通道，如同巨兽的食道，散发着浓重的霉味、汗馊和劣质营养膏加热后的甜腻气息。巨大的通风管道在头顶永恒地低吼，将污浊的空气和绝望泵入更深的黑暗。惨绿的应急灯光在布满油污涂鸦的墙壁上摇曳。
白堂沉默地行走在粘腻的通道地面上。新皮鞋早已沾满污垢，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噗嗤”声。来往的人影稀疏，像游荡的幽灵。一个裹着破布的老人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瘪瘪的红雾包装袋，眼神空洞地望着通道顶棚轰鸣的管道。远处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和婴儿虚弱的啼哭。
他的鼹鼠窝就在前面。那扇熟悉的、锈迹斑斑的合金门。他停在门前，没有立刻按指纹。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身体微微紧绷。耳廓极其轻微地翕动，捕捉着门内和通道两端的一切声响。
只有通风管道的轰鸣，远处通道的嘈杂，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在冰冷硬物压迫下，沉重搏动的心脏。没有埋伏的气息。老瘸子似乎暂时收回了他的触角。
指腹按上指纹锁面板。“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咔哒”弹开。他推开门，侧身滑入，反手关上。狭小的空间里，惨淡的节能灯亮着，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折叠床，摇晃的桌子，空瘪的帆布袋。一切如常。只是空气中那股属于老瘸子的、廉价的古龙水和陈年机油的腐朽味道，似乎淡了些。
他脱下沾满铁锈和外面污浊气息的深灰色工装外套，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熨烫得笔挺的旧衬衫。这抹刺眼的干净，在弥漫着底层绝望气息的狭小空间里，显得如此脆弱。他将工装外套扔在折叠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他走到那张摇晃的桌子前。目光落在桌角——那片被老瘸子用力擦拭过、光滑得刺手的金属表面。昨天那点暗红色的斑点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无声的嘲弄。他用食指指腹，在那片光滑的金属上，缓慢地、深深地，再次划下了一道新的、清晰的划痕。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内袋里的硬物硌着肋骨。他需要处理掉它。不是现在。汪明远在等他的“好消息”。
他坐下，折叠床发出呻吟。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深长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头顶通风管道永无止境的低吼。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被反复浸入污浊泥潭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敲门声。不是老瘸子那种带着特殊节奏的试探。是更急促、更凌乱的敲击。
白堂眼神瞬间锐利。无声站起，右手悄然滑向腰间匕首，身体微侧，靠近门板。
“谁？”声音透过门板，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白…白警官？是…是我！吴樟！”门外响起吴樟刻意压低、却掩饰不住紧张和喘息的声音，“快开门！出事了！”
白堂眉头一蹙。吴樟？这个时间？他拧开门锁，拉开一条缝隙。
吴樟那张圆脸挤在门缝外，在惨绿通道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后怕。他穿着巡逻制服，身上沾着灰尘和几点可疑的暗色污迹。
“进来说。”白堂侧身让他进来，迅速关上门反锁。
吴樟几乎是撞进来的，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小…小白兄弟…你…你没事就好！”他眼神扫过白堂身上干净的旧衬衫，又看了看扔在床上的工装外套，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攫住。
“锈钉酒吧…出大事了！”吴樟的声音带着颤抖，“我们刚接到增援命令赶过去…操！那场面…跟被血洗过一样！卡座那边…老烟囱…被人割了喉咙！血喷得到处都是！还有…还有两个不明身份的枪手，一个肩膀被打穿了，另一个…脑袋开花了！酒吧里乱成一锅粥！陈队脸都黑了！上面…上面震怒了！”
白堂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瞳孔在惨白灯光下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
“上面…上面认定是帮派火并！鬣狗帮抢地盘，黑吃黑！”吴樟喘着粗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可…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太巧了！就在你…你请假之后！”他压低声音，带着强烈的暗示和恐惧，“陈队让我带人封锁现场，清理…清理‘无关痕迹’…我…我看到了这个！”
吴樟颤抖着手，从制服内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用一块油腻的布包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
里面是一小块扭曲变形的金属片，边缘还残留着灼烧的痕迹。正是白堂在垃圾压缩机后捏碎的那种微型追踪器的残骸！
“在…在酒吧后巷，第三个垃圾压缩机旁边找到的…”吴樟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眼神死死盯着白堂，“小白兄弟…这…这他妈是堡垒区的东西！黑石资本安保部惯用的‘小眼睛’！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老烟囱的死…是不是…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白堂的目光落在吴樟掌心那块扭曲的金属残骸上。冰冷，沉默。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吴樟看着白堂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攥紧拳头，将那金属残骸死死包在油腻的布里，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
“不管…不管跟你有没有关系…”吴樟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这东西…这东西绝对不能让人看见！尤其是汪司…还有上面的人！”他慌乱地将布包塞回内袋，眼神惊恐地扫视着狭小的房间，仿佛墙壁里藏着耳朵。“我就当没看见！你…你也千万小心！老烟囱死了…他背后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这身皮…这身皮快穿不住了！”
就在这时，通道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哭喊和粗暴的呵斥！
“滚开！治安司办案！”
“求求你们！他还小！他只是饿坏了！”
“饿坏了？偷红雾就是死罪！带走！”
吴樟脸色瞬间煞白，几步冲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合金门板上。白堂也无声地靠近。
透过门板，能听到外面通道里混乱的声音：几个穿着治安司辅助巡逻员制服的男人粗暴地拖拽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身影拼命挣扎，发出小兽般的呜咽。旁边一个妇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被另一个巡逻员粗暴地推搡开，撞在墙壁上。脚步声和哭喊声很快远去，只留下通道里压抑的死寂和远处通风管道永恒的轰鸣。
吴樟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又…又一个…”他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麻木的悲哀，“‘账单日’快到了…交不上保护费，就得拿命去换红雾…换到了，也是个死…”
他抬起头，看向白堂，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悲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小白兄弟…看到了吗？这就是蜂巢。这就是我们守的‘秩序’。吃人的秩序。老烟囱死了，是麻烦。可这种‘小耗子’死了…连个水花都不会有。我们…我们和那些巡逻员…有什么区别？都是这架吃人机器上的…零件罢了。”
白堂沉默地站着。惨白的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在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内袋里，那个冰冷的合金盒子紧贴着心口。堡垒区的荆棘徽记，老烟囱喉咙喷涌的血，垃圾压缩机旁蜷缩的身影，吴樟掌心的追踪器残骸，通道里被拖走的红雾少年…无数碎片在昏暗中无声地翻腾、碰撞，如同风暴在密闭的罐子里酝酿。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狭小的“鼹鼠窝”，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钢铁与黑暗，投向那高高在上、冰冷照耀着一切的堡垒区轮廓。兜帽阴影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冰层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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