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的集合点

晨光渗不进蜂巢深处。惨绿的应急灯管在通道顶棚嗡嗡作响，光线像垂死者的呼吸，在布满油污涂鸦和斑驳广告的合金墙壁上摇曳。空气粘稠，混合着霉味、汗馊、排泄物的酸腐，还有一丝红雾燃烧后的甜腻焦糊味，顽固地钻入鼻腔。

白堂站在巡逻七组集合点的门口。沉重的合金门半开着，里面弥漫的机油味、汗味和劣质烟草气息，混合成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他没有立刻进去。

惨淡的光线下，他身上的警服熨烫得异常挺括，蓝黑色的布料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泽，肩章和胸徽锃亮，如同崭新的枷锁。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身皮囊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个油布包裹的合金盒子坚硬冰冷，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不祥的寒意。堡垒区的荆棘徽记，老烟囱喉咙喷涌的血，垃圾压缩机旁蜷缩的身影，吴樟掌心的追踪器残骸…无数冰冷的碎片在意识深处无声碰撞。

他抬手，正了正帽檐。指尖拂过冰冷的警徽，金属的触感带来细微的颗粒感。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仪式感，将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彻底压回深潭。那张平静如石刻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门内光线昏暗。巨大的换气扇徒劳地搅动着浑浊的空气。陈队依旧深陷在破转椅的阴影里，像一尊与污渍斑驳墙壁融为一体的活雕像，浑浊的目光低垂，盯着自己粗糙、布满裂纹和老茧的手掌。大刘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一张蒙尘的合金长凳上，巨大的身躯像一堵沉闷的墙，正笨拙地往那个仿佛装着整个后勤仓库的破旧背包里塞着备用弹匣和能量棒，动作迟缓。

小丁缩在另一处阴影里，崭新的警服套在他单薄的身体上显得空荡荡的。他抱着那把老旧霰弹枪，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瞥了门口的白堂一眼，随即像被烫到般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疯狗不在。

吴樟靠在一排破旧的防暴盾牌上，手里夹着一根自制的劣质卷烟，烟雾缭绕。他看到白堂进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在惨淡光线下显得疲惫而僵硬，眼神深处藏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后怕。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在空气中弥漫开，试图驱散某种无形的压力。

白堂走到属于自己的储物柜前。打开柜门，冰冷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里面除了备用弹匣和那副制式手铐，空空如也。他脱下警帽，端正地挂进柜子，然后解下腰间的枪套。

捍卫者7型冰冷的枪身滑入手掌。熟悉的重量，冰冷的金属触感。他熟练地检查枪膛，空仓挂机，释放，拉动套筒。每一个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集合点里都清晰可闻。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韵律。他能感觉到吴樟、大刘，甚至阴影里小丁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握枪的手上。

检查完毕，他重新将枪插回枪套，扣好搭扣。冰冷的金属警徽沉甸甸地压在腰间。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假肢敲击地面的独特“哒、哒”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集合点门外通道的嘈杂，停在门口。

集合点里的空气瞬间凝固。陈队埋在阴影里的身体似乎动了一下。大刘塞弹匣的动作停顿。小丁抱着枪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握不住。吴樟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白堂背对着门口，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咔哒”一声关上储物柜门，金属碰撞声清脆刺耳。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

老瘸子孙有福，倚着他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合金拐杖，堵在门口。稀疏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旧式深灰色礼服熨烫得笔挺，与周遭的油污绝望格格不入。那张如同揉皱旧皮革的脸上，左眼罩着黑色眼罩，右眼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精准地落在白堂身上，尤其在他胸前锃亮的警徽和腰间的枪套上停留片刻。他枯瘦的左手捏着一个陈旧的、雕刻着怪异花纹的金属烟斗，里面没有点燃，只有残留的辛辣烟丝气味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他没有看陈队，也没有看其他人。那只独眼像钉子一样钉着白堂，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市侩的弧度。

白堂平静地迎上那道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冻结的湖面。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深处，冰寒的杀意无声翻涌了一瞬，又被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住。他微微颔首，动作带着底层警员面对非官方“地头蛇”时应有的、程式化的疏离。

老瘸子似乎对白堂的反应很满意，又或者毫不在意。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低笑，目光扫过白堂身后那个紧闭的储物柜，独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

吴樟掐灭了烟头，上前一步，挡在白堂侧前方半步的位置，脸上堆起那种底层警员特有的、带着讨好和戒备的复杂笑容：孙爷？您老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事招呼一声，我们过去就成！

老瘸子那只独眼终于从白堂身上移开，落在吴樟脸上，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用拐杖头轻轻点了点粘腻的地面：吴警官客气了。老头子腿脚不便，过来看看新邻居。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干涩，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瞟向白堂，尤其在他腰间枪套上停留了一瞬：白警官是吧？年轻人，精神头不错。这身新皮，穿得挺合身。

白堂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比刚才更小。放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几不可察地绷紧。

老瘸子似乎并不在意白堂的沉默。他慢悠悠地从旧礼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瘪瘪的、印着模糊红色烟雾图案的廉价塑料包装袋，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发出里面粉末摩擦的沙沙声。然后，他像丢垃圾一样，随手将那包红雾丢在吴樟脚边的油污地上。

这个月的清净费，孙爷我提前收了。老瘸子声音平板无波，那只独眼却锐利地扫过集合点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阴影里的陈队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最近蜂巢不太平。尤其是西区。听说…铁锈帮那边有几个不安分的老鼠溜过来了。他特意加重了铁锈帮三个字，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烟斗柄。

陈队埋在阴影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老瘸子仿佛没看见，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老头子我地盘小，经不起折腾。西区巡逻…各位警官多费心。眼睛放亮点。该清的耗子…早点清掉。省得闹出大动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他那只独眼，如同淬毒的钩子，最后在白堂平静无波的脸上刮过：特别是新来的年轻人，立功心切是好事…可别折在西区那些锈蚀的管道里。治安司的皮，可挡不住铁锈帮的扳手。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集合点里一片死寂。只有通风扇低沉的嗡鸣和吴樟压抑的呼吸声。

老瘸子说完，不再看任何人。拄着拐杖，金属假肢发出哒、哒的轻响，转身慢悠悠地融入了通道昏暗惨绿的光线里，留下地上那包刺眼的红雾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樟脸色铁青，弯腰飞快地捡起那包红雾塞进口袋，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瘟疫源。他看向陈队，嘴唇翕动，想说什么。

阴影里，陈队浑浊的目光终于从手掌上抬起，扫过门口，扫过吴樟，最后在白堂那张依旧平静的脸上停留了半秒。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简报。西区纵深。老规矩。名单…不动。疯狗、大刘一组。吴樟…带新人。外围。小丁…跟车。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浑浊的眼珠在白堂身上停留了一瞬，声音嘶哑地补充道：…眼睛放亮。手…别贱。规矩点。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麻木，重重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白堂沉默地站着。警服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冰冷而沉重。内袋里那个冰冷的合金盒子，堡垒区的荆棘徽记，老瘸子枯瘦的手指，丢在地上的红雾包装袋，陈队麻木的警告…无数冰冷的丝线缠绕收紧。

西区。铁锈带深处。疯狗怨毒的獠牙。老瘸子冰冷的警告。

他缓缓抬起手，再次正了正帽檐。指尖拂过冰冷的警徽，触感如同毒蛇的鳞片。晨光未至，阴影已如实质般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