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时间，足以让城市的天际线改头换面，也足以让一个人从青涩走向沧桑。周彦在无尽的自责与寻找中，慢慢学会了带着伤口生活。他换了工作，搬了家，却始终保留着慕诗的画具，甚至在新家的阳台上，也种满了她喜欢的多肉植物，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丝她存在过的痕迹。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他依然会拿出那个落满灰尘的画夹，看着里面她早期的习作，泪水无声滑落。
一个深秋的傍晚，周彦陪客户在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餐厅装修简陋，灯光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味和廉价清洁剂的味道。他正低头切着牛排，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在角落拖地的女人。
那一瞬间，他的呼吸几乎停止。
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工作服，头发用廉价的皮筋束在脑后，露出的脖颈和手背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有些疤痕呈条状，显然是利器所致。她的腰微微佝偻着，每拖一步都显得异常吃力，脸上覆盖着一层蜡黄的疲惫，眼角的皱纹深刻得不像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但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即使黯淡无光，周彦也绝不会认错——那是慕诗，是他刻在灵魂深处的模样，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慕诗？”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刀叉掉在盘子里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邻桌客人纷纷侧目。
女人身体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当她看清周彦的脸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像见了鬼一样惊恐地后退半步，手里的拖把“哐当”落地。“不……你认错人了！”她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转身就往后厨跑，动作因慌乱而踉跄，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慕诗！你站住！”周彦猛地起身追去，却被服务员拦住。“先生，后厨不能进！”服务员试图拉住他，他却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挣脱束缚冲向那扇紧闭的后厨门。但终究慢了一步，他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眼前关上，隔绝了他与她。刚才那惊鸿一瞥，他清楚地看到她袖口下露出的淤青，以及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那恐惧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的心脏。
第二天一早，周彦就守在餐厅门口，直到老板来开门。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满脸疲惫，看他神情急切，叹了口气将他让进屋里。“你是小慕的朋友？”老板递来一杯热水，水汽氤氲中，他的语气充满同情，“她昨天辞职了，说以后不来了，行李都没拿。”
“她到底怎么了？这五年她去了哪里？”周彦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手指紧紧攥着水杯，几乎要将其捏碎。
老板沉默良久，才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点燃一支，烟雾缭绕中，他缓缓开口：“小慕是半年前到我这儿来的，说自己从老家逃出来，想找个包吃住的活。她刚开始干活时，手上全是冻疮和裂口，冬天连碗都端不稳，身上也总有新伤叠旧伤，我问她，她只说是以前在老家干农活摔的。”他吸了口烟，继续说，“后来有次她发高烧说胡话，我才知道一点内情。她说五年前那天晚上，她在街上走，被几个开面包车的人强行拉走了。等醒来时，已经在几百公里外的大山里，被卖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汉。”
周彦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他仿佛能看到慕诗被强行拖拽的场景，看到她的恐惧和绝望。
“那家人把她锁在土坯房里，白天让她下地干活，种玉米、喂猪，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她干，”老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愤怒，“晚上就把她关起来，那男人喝醉了就打她，用木棍、用皮带……她试过逃跑，第一次被抓回来，打断了两根肋骨；第二次被抓回来，吊在房梁上打，腿上现在还有很长的疤。”老板指了指自己的小腿，“她跟我说，有次冬天逃跑，掉进山沟里，冻了一晚上，差点没冻死。”
周彦再也听不下去，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出餐厅。秋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原来在他以为她只是赌气离开的那个夜晚，她遭遇了地狱般的磨难；在他四处寻找、悔恨自责的五年里，她正经历着非人的折磨。那句“滚出我家”，不仅是推开了她，更是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巨大的悔恨如海啸般将他吞没，他蹲在路边，不顾行人的目光，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泪水混合着尘土，在脸上划出肮脏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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