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如叹息的巨响,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市井与云府那令人窒息的压抑。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朱红宫墙,高耸得仿佛要刺破铅灰色的苍穹,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一级级向上延伸,没入森严的殿宇阴影之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新漆的朱红、陈年木料的腐朽、名贵熏香的馥郁,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腥气。那是权力本身的味道,冰冷而粘稠。
云梦泽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长衫,刻意选得宽大,勉强遮掩住锁骨下方层层包裹的绷带。每一次迈步,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身边亦步亦趋的少女身上。
云婉柔穿着宫中统一派发的低等宫女素色衣裙,宽大的衣服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如纸鸢。她低垂着头,脖颈弯成一个惊弓之鸟般的弧度,纤薄的双肩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双曾经带着几分骄纵的杏眼,如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恐惧,眼睫低垂,不敢多看这深宫一眼,仿佛四周每一块砖石、每一道宫门后都蛰伏着噬人的怪兽。
“别怕。”云梦泽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流拂过唇齿,“记住我教你的话。少看,少听,少说。万事有我。”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深潭,没有丝毫波澜,却奇异地让云婉柔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瞬。她飞快地抬了下眼,对上兄长沉静如古井的目光,慌乱的心跳似乎找到了一个微小的支点,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帘,将自己缩得更紧。
引路的太监面无表情,步伐带着一种宫里人特有的、刻板的节奏,将他们引向宫廷深处。穿过重重宫门,绕过巍峨的殿宇,越往里走,气氛越发压抑。巡逻的侍卫铠甲森冷,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他们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偶尔有穿着华贵宫装的女子被簇拥着经过,环佩叮当,香风阵阵,她们投来的目光或好奇、或冷漠、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如同观赏误入金丝笼的麻雀。
云婉柔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几乎要缩进云梦泽的影子里。云梦泽则挺直了脊背,无视那些目光,只将全部的感官都调动起来,如同绷紧的弓弦。系统光屏在他视野边缘无声展开,淡蓝色的数据流瀑布般刷下:
>【扫描环境:未检测到直接威胁。高危目标顾珩能量波动锁定——正前方偏殿。】
>【目标人物“女主叶清秋”坐标更新:距离当前位置300米,能量反应异常。建议观察。】
他的心脏微微一沉。顾珩果然在等。而那个“女主”叶清秋……系统标注的“能量异常”让他心头警铃大作。这绝非简单的穿越者光环。
引路太监在一处相对偏僻、但规制依旧不低的宫苑前停下脚步。院门上悬挂的匾额写着“撷芳斋”三个字。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宫里特有的拿腔拿调:“云氏女婉柔,暂居此处,等候分派差事。云公子,您的‘侍疾’之所,在听涛阁。请随咱家这边走。”
侍疾?一个身份尴尬的庶子,给谁侍疾?这借口本身就充满了顾珩式的恶劣玩弄。
“有劳公公。”云梦泽不动声色地颔首,目光快速扫过撷芳斋略显陈旧的朱漆大门和院内影影绰绰的几道宫女身影。环境不算最差,但位置偏僻,便于某些“意外”的发生。他再次看向云婉柔,眼神带着无声的警告和安抚:“好生待着,别乱跑。”
云婉柔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云梦泽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看着兄长跟随太监转身离开的背影,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中的幼兽。
听涛阁临着一片不大的水榭,名字风雅,位置却透着刻意的疏离——离皇帝常居的宫殿足够远,离后宫妃嫔的居所也隔着一段距离,唯独离摄政王顾珩在宫中的临时居所“澄心殿”,只隔着一道长长的回廊和一片稀疏的竹林。
太监将云梦泽引至阁外便躬身退下,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差事。阁内陈设简洁到近乎寒酸,一床一榻,一桌一椅,空气中弥漫着久未住人的尘土味和潮湿的水汽。
没有药,没有医者,没有任何“侍疾”该有的准备。这就是顾珩给他安排的牢笼。
云梦泽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窗外是寂静的水面,几片残荷枯叶漂浮其上,更显萧瑟。他的目光穿透稀疏的竹影,精准地投向回廊另一端那座更为轩昂威严的澄心殿。殿宇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滋——高危目标顾珩能量波动异常活跃!距离:80米!”系统警报骤然提升。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一股熟悉的、带着松木冷香与无形威压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入这间狭小的阁楼。
云梦泽没有回头,指尖却已悄然扣住了袖中一枚冰凉的、边缘锋利的碎瓷片——那是他离开云府时,从药碗上无声掰下的。他维持着凭窗而立的姿势,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死寂的水面上。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心跳的间隙,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这地方,云公子可还满意?”顾珩的声音响起,慵懒依旧,却比三日前更近,如同贴着耳廓低语。他并未走到窗前与云梦泽并肩,而是停在了阁楼中央,那唯一的一张太师椅旁。
云梦泽缓缓转过身。
顾珩今日未着蟒袍,换了一身玄色暗银云纹的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凌厉威压,却更添几分深沉的贵气与……危险。他随意地斜倚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把玩着腰间一枚龙纹玉佩,姿态闲适,如同在自家书房。但那双眼,深潭般的目光,却牢牢锁在云梦泽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像在欣赏一件新得的、颇为有趣的玩物。
“王爷赐居,不敢言满意与否。”云梦泽垂眸,姿态恭谨,声音平稳无波,“只是不知,在下这‘侍疾’之身,该侍奉的是哪位贵人?也好让在下早做准备。”
“贵人?”顾珩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阁楼里带着回音,冷得瘆人。他指尖的玉佩停止了转动,目光陡然锐利如针,刺向云梦泽,“云梦泽,在本王面前,收起你那套虚与委蛇的把戏。”他微微倾身,无形的压力瞬间倍增,“这宫里,只有活人和死人,没有贵人。而你……”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云梦泽刻意遮掩的肩颈位置,仿佛能穿透那层布料,看到下面狰狞的伤口。
“你和你妹妹的命,现在都挂在同一根线上。”顾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这根线,攥在本王手里。本王高兴,你们或许能在这吃人的地方多喘几口气。本王若是不耐烦了……”他指尖轻轻一弹,那枚龙纹玉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嘣。线就断了。”
赤裸裸的威胁,毫无转圜余地。
云梦泽的指尖在袖中收紧,碎瓷片冰冷的边缘硌入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他没有回避顾珩那穿透般的目光,反而抬起眼,直视那双深渊般的眸子。恐惧无用,哀求更会加速死亡。在这疯子面前,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只有价值。
“王爷想看的,想必不是在下摇尾乞怜。”云梦泽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冷峭,“这根线既然在王爷手中,在下自然明白该做什么。王爷将我这枚‘棋子’放入宫中,总不会是让我在此处枯坐等死,或者……真的去给哪位贵人‘侍疾’吧?”
他顿了顿,语速放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王爷想让我这枚棋子动起来,总得让我知道,这盘棋,王爷想怎么下?或者……”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锐光,“王爷想让我这颗棋子,去碰一碰哪颗……王爷碍于身份不便亲自去碰的‘钉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珩脸上的慵懒闲适如同面具般寸寸剥落。他缓缓直起身,不再倚靠扶手,挺拔的身形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锋芒。深渊般的眼眸中,那层玩味的薄冰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带着强烈征服欲和毁灭性的探究。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云梦泽,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人。
阁楼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单调的水波轻拍岸石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紧绷到极限的气流。
良久。
顾珩的唇角,一点一点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不再是戏谑的笑,也不是冰冷的嘲弄。那是一种发现猎物的、纯粹的、带着血腥味的兴味盎然。
“钉子?”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低沉而缓慢,如同猛兽舔舐利爪,“说得好。”
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云梦泽。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短到呼吸可闻。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几乎化为实质。
“那么,聪明的棋子……”顾珩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丝绸,滑过耳际,带着致命的气息,“就去替本王,好好看看那位‘天命所归’、‘福泽深厚’的叶采女吧。看看她身上那所谓的‘祥瑞’,究竟是真是假。”
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云梦泽的耳廓,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残忍的期待:
“本王,等着你的‘答案’。”
话音落下,顾珩再未看他一眼,转身,玄色的衣袂划开凝滞的空气,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听涛阁,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
阁楼内,只剩下云梦泽一人,站在暮色渐沉的窗前。
袖中的碎瓷片已被掌心渗出的冷汗濡湿。系统的警报声仍在脑中低鸣:【高危接触!逻辑崩坏指数上升至90%!任务环境极端恶化!请宿主谨慎行动!】
叶采女……叶清秋。
顾珩的目标果然是她!这个被“主神清剿程序”标记的“女主”!
云梦泽缓缓松开紧握的拳,碎瓷片的边缘在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他看向窗外澄心殿的方向,眼底翻涌的不再是恐惧,而是被逼到绝境后燃起的、冰冷的火焰。
钉子?
好。
那就看看,谁才是那把能敲碎这盘死局的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