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那场薄荷糖引发的风暴余威犹在，程澈和凌熠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非但没有消融，反而冻结得更厚实了。
程澈努力扮演着“毫不在意”的角色，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却像精心描摹的面具，少了往日的鲜活，多了刻意维持的距离感。他不再提前等待，只在凌熠出现时“恰好”抬头，接过文件夹的“谢谢”也带着客套的疏离。每一次公事公办的交接，都像在程澈心口划一道微小的口子，渗出酸涩的汁液。
凌熠将他的“规矩”尽收眼底。程澈眼下淡淡的青黑（失眠的勋章），笑容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都像无声的控诉，印证着他心底最糟糕的猜想——程澈果然不在乎。图书馆里的失控接触，在程澈这里，恐怕只是一场可以轻易翻篇的“意外”。这个认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凌熠的心脏，带来窒息的闷痛，也让他的回应比以往更加冷硬。错题的讲解语速更快，眼神更利，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这天下午，补习结束的铃声如同解脱。两人沉默地收拾书包，一前一后刚走出图书馆一楼大厅，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长发及肩的女生像只翩跹的蝴蝶，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拦在了凌熠面前。她脸颊绯红，双手捧着一支包装得过分精致的红玫瑰，花瓣娇艳欲滴，如同燃烧的火焰。
“凌、凌熠学长！”女生的声音带着紧张的颤音，却异常清晰，“我……我喜欢你很久了！从高一就开始了！请……请和我交往吧！”
空气瞬间凝固。
周遭来往的学生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如同细密的针，扎在程澈骤然停滞的呼吸上。他像被钉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那支刺目的红玫瑰上。
那抹鲜红在他眼中无限放大，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也灼烧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看见女生眼中毫不掩饰的倾慕和期待，那光芒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酸胀不堪的心脏。
凌熠的脸色几乎是瞬间沉了下来，眉宇间凝结的寒意比西伯利亚的冻土更甚。他甚至没有用目光去丈量那支玫瑰的距离，薄唇紧抿，吐出的字眼清晰、冰冷、毫无转圜：
“不。”
拒绝得干脆利落，像法官落下最终的法槌。
女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如纸。巨大的难堪和失望让她捧花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泪水迅速蓄满眼眶，摇摇欲坠。
凌熠却像没看见这无声的崩溃，侧身一步，如同绕过一件碍事的障碍物，径直朝大门走去，脚步没有丝毫凝滞，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眼神示意程澈跟上。
程澈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女生捂着脸跑开的啜泣声，凌熠决绝冷漠的背影，还有那支被遗弃在冰冷大理石地面上、兀自鲜艳的红玫瑰……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里形成一幅残酷的静物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被浸入冰柠檬汁里，酸涩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指尖，让他指尖冰凉发麻。
不能……不能露怯。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汹涌的酸楚和濒临崩溃的泪意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脸上肌肉牵动，一个灿烂得近乎夸张的笑容瞬间绽放，他小跑几步追上已经走到门口的凌熠，用肩膀“轻松”地撞了一下对方的手臂（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哇哦！”程澈的声音拔高，带着刻意营造的戏谑和惊叹，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扫过凌熠冰冷的侧脸又迅速移开，不敢与之对视，“凌神魅力爆棚啊！玫瑰都送到图书馆门口了！啧啧，可惜啊可惜，我们凌神眼里只有星辰大海和物理公式，对吧？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哦！”
他努力让尾音上扬，试图听起来像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旁观者。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从他喉咙里硬生生刮出来，再狠狠地扎回自己的心口。那“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调侃，说的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笑容的弧度牵扯着僵硬的肌肉，嘴角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微微抽搐。
凌熠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倏地侧过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直直刺进程澈强颜欢笑的面具之下。他看到了程澈眼底深处来不及完全掩藏的慌乱，看到了那夸张笑容下微微颤抖的嘴角，看到了他躲闪的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痛楚？
这发现非但没有让凌熠释然，反而像在心头泼了一瓢滚油！他果然……一点都不在意！还能如此轻松地调侃！甚至带着点……看戏的意味？那些图书馆里的靠近，那些依赖的笑容，那些分享的零食，果然都只是程澈“对谁都一样”的热情！
自己那些失控的心跳，那些晦涩的挣扎，那些因他而起的烦躁和痛苦，在程澈眼里，恐怕也和眼前这场表白一样，只是一场“有意思”的戏码！
一股混合着愤怒、失望和更深沉苦涩的情绪，如同冰冷的岩浆在凌熠胸腔里翻涌。他盯着程澈，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他那层虚伪的笑容彻底撕碎！
“你很开心？”凌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程澈从未听过的、近乎危险的沙哑和压抑的怒意。那冰冷的质问，像重锤砸在程澈强撑的神经上。
程澈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是更汹涌的酸涩逆流而上，几乎要冲破喉咙。开心？他开心得想哭！他简直想把心掏出来给他看！可他不能！
他只能死死咬住口腔内壁，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维持住那摇摇欲坠的笑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无所谓”一点，甚至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轻佻：“啊？没有啊！”他夸张地摆摆手，眼神飘向远处的地面，“就是觉得…你看人家小姑娘多勇敢！凌神你也太不解风情了，好歹收下花嘛，你看多漂亮，扔了多可……” 他的话没说完。
“你喜欢？”凌熠猝然打断，声音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眼神死死锁住程澈，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尖锐的试探和嘲讽，“那支玫瑰，你喜欢，你去捡回来。”
这话像一桶冰水，夹杂着锋利的冰碴，瞬间将程澈从头浇到脚，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惨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凌熠，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是冰冷的怒火，是受伤后的反击，是……对他程澈“轻佻态度”最彻底的否定和驱逐！
巨大的委屈和难堪像海啸般将他吞没。凌熠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你的感受，你的痛苦，你的在意，在我这里一文不值。甚至，连你的“不在意”，都让我觉得恶心。
程澈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球鞋上一点微不足道的污渍，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值得研究的东西。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磨过，干涩发紧，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破碎的尾音：“……开什么玩笑。我……走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多待一秒，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朝着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渐浓的暮色里。背影仓惶，肩膀微微垮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凌熠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看着程澈那近乎逃跑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落在他冷峻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翻涌着晦暗情绪的眼底。
程澈最后那惨白的脸色，那破碎的声音，那仓惶逃离的姿态……每一个细节都像慢镜头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他明明……那么在意！那强装的笑容下，分明是快要碎裂的难过！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他面前，装出那副毫不在意的、甚至带着轻佻的样子？是因为觉得被女生表白是件很平常、很无所谓的事情？还是说……他对自己那些靠近和触碰，那些笑容和依赖，也和那个女生递出的玫瑰一样，只是他程澈对谁都如此的热情和善意，并无特殊含义？所以，他才能如此“轻松”地调侃？
这个认知带来的痛苦，远比拒绝一百个女生更甚。图书馆里那个失控的瞬间，程澈指尖的温度和那管薄荷糖的清凉似乎还残留在掌心，此刻却被这“无所谓”的态度狠狠浇灭，只留下刺骨的冰冷和更深的迷茫。
他以为程澈是不同的，是他冰封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可程澈的反应，却像是在告诉他：你凌熠，和那个递玫瑰的女生，在我程澈眼里，并无本质区别。都是可以被调侃、可以被“觉得挺逗”的对象。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深不见底的晦涩苦涩，在凌熠心底疯狂滋长。
他烦躁地抬手，用力扯了扯一丝不苟的校服领口，感觉图书馆外沉闷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朝着与程澈逃离的、也与他回家方向截然相反的一条僻静小路，大步流星地走去。背影孤绝，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期待上，将那份刚刚萌芽却已被误解冰封的心意，更深地埋入晦暗的夜色之中。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程澈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双腿灌铅般沉重，才在一个街角便利店门口的塑料长椅上颓然坐下。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壁纸是偷拍的凌熠在图书馆专注的侧影。指尖悬停在那个熟悉的头像上，对话框还停留在几天前冰冷的补习通知。
他想问：你生气了吗？
他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想哭诉：我看到那支玫瑰，心像被柠檬汁泡烂了……
最终，他一个字也没发。巨大的委屈和凌熠最后那句“你喜欢就去捡回来”带来的刺痛，让他死死咬住了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他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单薄的肩膀在初春微凉的晚风中，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防，无声地浸湿了深色的校服裤。
城市的另一头，凌熠站在跨江大桥冰冷的栏杆边，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灌进他敞开的衣领。对岸的霓虹璀璨倒映在漆黑的江水中，破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程澈强颜欢笑的脸，和他最后逃离时那脆弱仓惶的背影。那支被遗弃的玫瑰，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视野里。他烦躁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一个几乎从未动过的备用品），抽出一支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冷硬却写满疲惫的侧脸。辛辣的烟气呛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却驱不散心底那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切的失落。
他拿出手机，点开置顶的对话框。程澈的头像是一只傻笑着的柴犬。
指尖悬停良久。
他想问：跑去哪了？
他想吼：为什么装不在乎？
他想解释：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那样笑……
最终，他也一个字没发。他烦躁地将手机狠狠揣回口袋，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烟头被用力摁灭在冰冷的栏杆上，发出轻微的“嗤”声，最后一点火星坠入深不见底的江水，瞬间被黑暗吞噬。
江风呜咽，吹不散两个少年心中各自翻腾的、名为“暗恋”的苦涩海洋。他们背道而驰，在同样的夜色里，一个在无人处偷偷舔舐心口的柠檬汁，一个在冷风中试图用尼古丁麻痹被误解刺穿的痛楚。
那支无人问津的玫瑰，在图书馆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凋零，如同他们尚未真正开始，就已伤痕累累的笨拙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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