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被遗弃的玫瑰,像一道无形的伤疤,横亘在两人之间。程澈的“落荒而逃”和凌熠的“背道而驰”,似乎为这场因误解而生的冷战画下了更深的沟壑。
然而,青城一中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推进。高二下学期的课业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那纸名为“监督”实则早已变质的契约,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竟也以一种极其“拧巴”的方式,顽强地存续着。
午休前的下课铃,如同冰冷的号角。程澈不再刻意磨蹭,却也不会提前张望。他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语文书页的边缘,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走廊里由远及近的、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稳、规律,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当那个身影准时出现在七班后门,周身散发着比以往更甚的低气压时,程澈的心脏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狠狠一缩。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挂起那副已经练习得炉火纯青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表情,起身走过去。
“给。”凌熠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冰冷的金属碰撞。他递过文件夹,目光在程澈脸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更短,几乎是扫过便移开,仿佛多看一秒都是负担。那眼神里,除了惯常的冷冽,似乎还多了一层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晦涩。
程澈接过文件夹,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凌熠微凉的指尖,那瞬间的接触像微弱的电流,让他指尖一麻,差点失手。他迅速稳住,声音平稳无波:“嗯,谢了。” 转身就走,背影干脆,仿佛毫不留恋。
只有他自己知道,转身的刹那,鼻腔涌上的那股熟悉的酸涩有多汹涌。他死死攥着文件夹坚硬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才能压下眼底瞬间泛起的湿意。文件夹里,依旧是凌熠凌厉的字迹,条理清晰的重点解析,甚至在一些他上次卡壳的地方,用红笔做了更详细的批注。
这份无声的“尽责”,像一把双刃剑,一面给予他支撑,一面又更深地刺痛着他——看,即使讨厌我,该做的事他依旧一丝不苟。这算什么呢?
放学后的图书馆角落,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的沉默。
数学时间。凌熠讲题的声音比以往更加冰冷、简洁,语速更快,逻辑链条跳跃得近乎苛刻。他不再看程澈的反应,目光只锁定在题目和草稿纸上,仿佛对面坐着的只是一个需要输入指令的机器。
“……所以,辅助线加在这里,连接AF,利用相似比。”凌熠的笔尖在图上利落地划过,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结论,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
程澈盯着那道线,大脑却因为连日的心神不宁和凌熠此刻的冰冷态度而一片混沌。相似比?哪两个三角形?为什么是AF?他张了张嘴,想问,却在触及凌熠那拒人千里的侧脸轮廓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他怕问出口,换来的是更冰冷的沉默或一句“这么基础都不会?”的嘲讽。
他只能死死盯着那道线,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眉头紧锁,下唇被咬得发白。笔尖悬在草稿纸上空,迟迟落不下去。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委屈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笨透了,不仅在感情上是个一败涂地的傻瓜,连学习上都要在他面前如此狼狈。
凌熠虽然没有看他,但程澈那长时间的沉默、僵硬的姿势和微微颤抖的笔尖,都像无声的信号,清晰地传递过来。他能感觉到程澈的困惑和挣扎。一股烦躁夹杂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唾弃的、想要开口解释的冲动,在他心底翻腾。
然而,程澈那“挺逗的”笑容和轻佻的语气,还有那句刺耳的“流水无情”,像冰冷的枷锁,瞬间冻结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念头。
他烦躁地合上自己的习题集,发出不小的声响,打破了死寂。“自己看。” 他丢下三个冰冷的字,拿起旁边的物理书,重重翻开,目光死死盯在纸页上,仿佛要将那些符号看穿。
他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像一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只是被强行按捺着。
程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冰冷的语气刺得一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死死低下头,不让凌熠看到自己狼狈的表情,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汹涌的泪意和心口的钝痛。
他抓起笔,胡乱地在草稿纸上演算着,线条凌乱扭曲,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眼,将那些不争气的液体逼回去。
轮到程澈讲英语时,气氛并未好转。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冷静、毫无波澜,像在完成一项必须达标的任务。他不再靠近凌熠半臂的距离,刻意将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
讲解语法点时,目光也只停留在书本或自己的笔记上,绝不与凌熠有任何视线接触。“非限制性定语从句,用逗号隔开,关系词不能用that……”程澈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朗读说明书。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每一个单词的吐出都带着微小的刺痛。
凌熠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程澈刻意避开的侧脸上。那刻意拉开的距离,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像一根根细小的冰针,持续不断地扎进他的神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程澈在用这种方式筑起高墙,将他隔绝在外。这比争吵更让他难受。他宁愿程澈像那天在图书馆门口一样,用那种让他心慌意乱却又带着真实情绪的语气质问他,也好过现在这副公事公办的冰冷面具。
他烦躁地转着手中的笔,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习题集上的英文字母仿佛都在跳动,一个也看不进去。他忽然觉得这图书馆角落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几乎要将他憋疯。
“我去透口气。”凌熠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程澈平板无波的讲解。他没看程澈,丢下这句话,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座位,身影迅速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之后。
程澈的讲解戛然而止。他看着凌熠空出来的座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空。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席卷而来,将他淹没。他果然……连待在自己身边都觉得难以忍受了吗?他是不是……连这最后的“契约”都想放弃了?
这个念头让程澈恐慌起来。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凌熠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是道歉?是质问?还是……仅仅只是想确认他还在?
图书馆深处,光线有些昏暗。程澈放轻脚步,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在书架间穿行。终于,在一个靠窗的、相对僻静的阅读角,他看到了凌熠。
凌熠并没有真的在“透气”。他背对着程澈的方向,靠在一排高大的书架旁,微微低着头。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看窗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节紧握。从程澈的角度,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在座位时更加沉重,仿佛凝结着化不开的寒冰和……一种深切的疲惫。程澈的脚步停住了,躲在一排书架后,屏住了呼吸。
看着凌熠沉默而孤寂的背影,看着他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压抑感,程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所有的委屈和酸涩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原来也并不好过。
那些冰冷,那些烦躁,那些拒人千里……里面包裹着的,是不是也有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和挣扎?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程澈心中的阴霾。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几排书架的距离,贪婪又心酸地看着那个沉默的背影。他舍不得走,也舍不得上前打破这份沉默。
仿佛只要这样远远地看着,确认他还在,确认他们之间还存在着这脆弱又“拧巴”的联系,那颗惶惶不安的心,就能得到一丝短暂的、虚假的安宁。
凌熠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回头。
程澈的心猛地一跳,像受惊的兔子般,慌忙缩回书架后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不敢再看,贴着冰凉的书架,大口地喘着气,平复着快要失控的心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凌熠依旧站在那里,姿势未变,仿佛刚才的动静只是程澈的错觉。他依旧沉默地望着窗外模糊的夜色,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独而沉重。
程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地,退回了他们原来的角落。他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凌熠空着的座位,又看看桌上摊开的英语笔记,指尖轻轻拂过凌熠习题集上留下的、带着力道的字迹。
冷战还在继续。
方程依旧冰冷。
但冰层之下,名为“舍不得”的暗流,却在两个倔强又笨拙的少年心中,无声而汹涌地奔流着。他们用沉默互相伤害,却又用最笨拙的方式,固执地留在对方的世界里,舍不得真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