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1)班的班长赵明宇,人称“老赵”,是物竞小组里少数几个能跟凌熠说上几句话的人(虽然通常是单方面的)。此刻,他正对着凌熠推过来的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物理竞赛模拟卷答案,愁眉苦脸。
“熠哥,这……这道电磁感应的综合题,你这步骤是不是跳得太快了?能量守恒那块儿……”老赵指着卷子上凌熠龙飞凤舞的字迹,小心翼翼地提问。
凌熠头也没抬,目光依旧黏在另一本更厚的竞赛专著上,指尖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速度飞快,带着一种焦躁的韵律。听到问题,他眼皮都没掀一下,只冷冷丢过来一句:“动能增量等于安培力做功的负值,结合切割磁感线速度分解,自己代。”
声音又冷又硬,像块冻石头。
老赵噎住,看着那行被凌熠省略了至少三个关键推导步骤的答案,欲哭无泪。他求助似的看向旁边另一个组员,对方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用口型示意:“别惹他!这几天跟吃了炸药似的!”
老赵心里哀嚎:岂止是炸药,简直是移动的液氮罐!自从那天从图书馆回来,凌熠整个人就处于一种“生人勿近,熟人也勿扰”的超低气压状态。训练时效率高得吓人,解题快准狠,但那股子冷冽的烦躁劲儿,隔着三米远都能冻伤人。问他问题?要么像刚才一样三句话噎死你,要么直接一个冻死人的眼神扫过来,让你自动闭嘴。
老赵认命地低下头,一边绞尽脑汁地补全凌熠跳过的步骤,一边心里犯嘀咕:这尊冰山到底受什么刺激了?难道是竞赛压力太大?不像啊……倒像是……嗯?他余光瞥见凌熠虽然盯着书,但转笔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神似乎有些放空,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
高二(7)班这边,程澈的日子也不好过。
“澈哥!澈哥!”同桌李薇,一个消息灵通、热爱八卦的短发女生,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捅正对着数学卷子发呆的程澈,压低声音,两眼放光,“特大新闻!听说昨天下午,隔壁班花在图书馆门口给凌熠递玫瑰表白了!”
程澈握着笔的手指猛地一紧,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墨点。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带着尖锐的刺痛。那刺目的红玫瑰、凌熠冰冷的拒绝、自己强颜欢笑的狼狈……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脸上肌肉放松,甚至扯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转过头,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哦?然后呢?凌神是不是又用‘解物理题没空’把人打发了?”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听一件有趣的校园八卦。
李薇没察觉他笑容下的僵硬,兴致勃勃地继续:“何止是打发!你是没看见,凌神那脸冷的,跟西伯利亚寒流过境似的!就丢下一个‘不’字,绕开人家就走了!那叫一个干脆利落!班花当场就哭了!啧啧,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啊!”她边说边摇头,语气里带着点对凌熠“不解风情”的感慨,和对班花的同情。
程澈的心像被泡在冰柠檬汁里,又酸又涩。他听着李薇的描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窒息又难堪的瞬间。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指尖却冰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眼眶的酸胀。
他装作不经意地调侃:“哈,不愧是凌神,眼里只有星辰大海和物理公式。流水无情啊流水无情……” 尾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就是就是!”李薇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又神秘兮兮地凑近,“不过澈哥,我怎么觉得凌神最近对你……呃,也特别冷啊?你们不是有那个什么互助学习吗?他是不是压力太大,连累你了?”她眨巴着眼睛,观察着程澈的表情。
程澈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他慌忙低下头,假装研究那道他根本看不进去的数学题,声音闷闷的:“没……没有吧?他就那样,对谁都冷冰冰的。可能……物竞快决赛了,压力大。” 他胡乱地解释着,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着毫无意义的线条。
李薇看着程澈明显低落的侧影和微微发红的耳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作为程澈的同桌兼“八卦雷达”,她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恐怕没程澈说的那么简单。这俩人,绝对有问题!
午饭时间,食堂人声鼎沸。程澈端着餐盘,没什么胃口,目光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快,他就在靠窗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看到了凌熠。凌熠一个人坐着,面前的食物几乎没动,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程澈的脚步顿了一下。理智告诉他应该远离,但双脚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他选了一个离凌熠隔了两张桌子的位置坐下,背对着他。这样,既能看到窗外的景色,又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见凌熠映在对面玻璃窗上的模糊侧影。
他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盘子里的饭菜,心思全在那片模糊的倒影上。凌熠似乎一直没动筷子,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沉默的雕塑。他在想什么?还在为昨天的事烦心?还是……根本不想看到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满满一大碗汤的男生莽撞地从程澈身边挤过,眼看就要撞到程澈的肩膀!
“哎!小心!”程澈下意识地惊呼,想躲已经来不及。
就在汤碗即将倾覆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斜刺里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碗!动作快得惊人。
程澈愕然抬头,正对上凌熠近在咫尺的脸!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看着点路。”凌熠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是对着那个莽撞的男生说的。他松开手,目光在程澈身上飞快地扫过,确认他没有被汤汁溅到,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视线,转身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仿佛刚才那迅捷的援手只是程澈的错觉。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那个男生连声道歉后跑开了。程澈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刚才凌熠扶住汤碗时,指尖似乎不经意地擦过了他的手臂!那瞬间的触感微凉,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他看着凌熠坐回原位,依旧背对着他,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程澈分明看到,凌熠的耳根,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似乎泛起了一抹极其浅淡的、转瞬即逝的红晕。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涩和隐秘甜意的暖流猛地冲上程澈的心头,让他鼻子发酸。他赶紧低下头,大口扒着已经凉掉的饭菜,试图掩饰自己瞬间失控的表情。放学后的篮球场,再次成了凌熠宣泄情绪的场所。他依旧是一个人,在空旷的半场里进行着高强度的折返跑和投篮练习。汗水浸透了他的黑色T恤,紧贴在结实的背脊上。
每一次运球都带着沉闷的力道,每一次起跳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篮球狠狠砸向篮筐,发出巨大的“嘭!嘭!”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凶狠,仿佛要将所有的烦躁、压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发泄在这颗可怜的篮球上。
程澈没有去图书馆。他鬼使神差地绕到了篮球场附近的林荫道上,远远地,隔着铁丝网,看着那个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像只困兽般的身影。
隔着距离,他听不到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也看不清凌熠脸上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冲破铁丝网的、浓烈的压抑感和……一种深切的疲惫。凌熠每一次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的身影,都像砸在他的心上。
程澈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树皮。夕阳的余晖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凌熠一次次不知疲倦地奔跑、跳跃,看着他汗湿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心口那股酸涩的疼,混杂着浓浓的心疼,再次汹涌地弥漫开来。
他舍不得走。
即使这样远远看着,知道他不好过,自己心里也难受。
但这种“看着”,仿佛成了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与凌熠之间脆弱又真实的联系。 场上的凌熠,在一次急停跳投后,落地时似乎踉跄了一下,扶着膝盖微微喘息。他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和疲惫,扫过场外。隔着层层叠叠的绿色铁丝网,隔着不算近的距离,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躲在树影下、正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此刻却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担忧、心疼和……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夕阳的光晕里,篮球滚落一旁的声音变得遥远。
隔着冰冷的铁丝网,隔着尚未消融的冰层,两颗同样在拧巴中煎熬的心,在暮色四合里,无声地对望了一瞬。
凌熠的呼吸猛地一窒,握着水瓶的手骤然收紧。
程澈则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移开了视线,迅速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消失在了林荫道的深处,只留下一个仓惶的背影。
凌熠站在原地,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望着程澈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刚才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像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他脑海里——那绝不是“无所谓”的眼神。
一种更深的困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胸腔里悄然滋生,与那浓重的疲惫和烦躁交织在一起,让这拧巴的冷战方程式,变得更加复杂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