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高二(1)班教室的玻璃窗,在凌熠摊开的物理竞赛模拟卷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笔尖在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个步骤都精确、高效,如同设定好的程序。然而,坐在他对面的老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熠哥,”老赵小心翼翼地指着卷子上凌熠刚写完的一道题,“这步,洛伦兹力方向的判断,你用的是左手定则,但这里电子束运动方向……”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看向凌熠。
凌熠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给出简洁冰冷的答案,或者一个“自己看”的眼神。他的笔尖顿在纸面上,墨点微微晕开一小团。他像是被什么遥远的声音拽走了片刻心神,目光没有聚焦在题目上,而是虚虚地落在卷子边缘那片刺目的阳光里。
“嗯?”过了两秒,他才像是突然回神,视线重新聚焦到题目上,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不在焉?
“左手定则没错。电子束方向是反的,受力方向自然也反。”他解释着,语速比平时慢了一点,带着一种思考般的停顿。
老赵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凌熠……竟然在解释?虽然依旧言简意赅,但这态度……简直是破天荒!而且,刚才那短暂的神游……
老赵的目光忍不住瞟向凌熠的侧脸。那张冷峻的脸上似乎少了些冻人的寒气,眉心微蹙的痕迹也淡了许多,甚至……老赵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凌熠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物竞小组的另外两个成员也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移动液氮罐……好像温度回升了?虽然离春暖花开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冻得人打哆嗦了。
凌熠似乎察觉到了周围几道探究的目光。他微微蹙眉,重新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转起了笔。只是这一次,那转笔的速度,不再带着焦躁的韵律,反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笔杆在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飞,带着一种流畅的、甚至有点慵懒的节奏。他的目光落在卷子上,思绪却仿佛飘到了别处。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温软的触感。细腻的皮肤,滚烫的泪水,微微颤抖的睫毛……拂过时那种微妙的、带着细微电流的酥麻感,如同烙印般刻在神经末梢。
还有那张哭得通红、写满了无助和依赖的脸,那双盛满了巨大震动和茫然的眼睛……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他烦躁吗?是的,这种失控的、陌生的情绪让他本能地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无法忽视的东西压在心头,搅乱了他引以为傲的、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思维。
他试图将注意力强行拉回眼前的电磁场问题,但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远不如昨天黄昏角落里的画面清晰。
指尖的笔转得更快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乱。
高二(7)班,午休时间。
程澈趴在课桌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小片红得不太正常的耳朵尖。周围的喧嚣——李薇和前排女生关于新上映电影的叽叽喳喳,后排男生打游戏的键盘敲击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昨天傍晚那间旧教室里残留的触感和温度。
手腕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凌熠指腹的微凉和后来轻轻握住的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感。而脸上……特别是眼角和脸颊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被无形的羽毛反复搔刮,激起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意和麻酥。
那带着薄茧的指腹,生涩、笨拙,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小心和……温柔。是的,是温柔。程澈从未想过这个词能和凌熠联系在一起,可昨天那一幕幕,除了温柔,他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
凌熠蹲在他面前,低着头,专注地用指腹一点一点拂去他眼泪的样子……像慢放的电影,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他微蹙的眉峰下,那双总是冷得像寒潭的眼睛里,盛满了程澈从未见过的情绪——心疼?懊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他看不懂的柔软。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委屈和恐惧。
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咚咚咚,撞击着胸腔。程澈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试图用黑暗平息这过分的悸动,却只是让那画面在脑海中更加鲜明。
“澈哥?澈哥!”李薇的声音穿透了毛玻璃,带着疑惑和一丝担忧,她伸手推了推程澈的胳膊,“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发烧了?” 她看着程澈露出的耳朵和脖颈都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程澈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椅子。他下意识地用手背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颊,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李薇探究的目光:“没……没有!就是……有点热!对,教室里太闷了!” 他语无伦次,胡乱地抓起桌上的练习册扇风,试图掩饰自己的异样。
“热?”李薇狐疑地看了看窗外并不算炽烈的阳光,又看看程澈红透的耳根,作为资深“八卦雷达”,她敏锐的嗅觉立刻捕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她眯起眼睛,凑近程澈,压低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澈哥,老实交代,你这状态……不对劲哦?是不是……春天来了?”她促狭地眨眨眼。
程澈的脸“轰”地一下更红了,简直要滴出血来。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我……我去趟洗手间!” 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李薇在后面看着他仓惶的背影,摸着下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嗯,冰山融化,小太阳升温,这化学反应……有戏。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刚响,走廊里瞬间被放学的喧闹声填满。程澈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心里还在天人交战。
昨天凌熠最后那个仓惶逃离的背影,那句低哑别扭的“笨”,还有他通红的耳根……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他现在……该怎么面对凌熠?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
他背着书包,心事重重地走出教室门。刚拐过走廊的转角,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前方几步之遥,那个熟悉又挺拔的身影,正靠在走廊的窗边,似乎……在等人?
是凌熠。
他背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双肩包,单肩随意地挎着。夕阳的金辉穿过玻璃窗,洒在他身上,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窗外,目光似乎落在对面墙壁的某个点上,又似乎没有焦点,像是在……发呆?或者,是在等谁?
程澈的心跳瞬间飙到了极限。他下意识地想转身缩回墙角,脚步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血液疯狂地涌上脸颊和耳根,昨天被触碰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发烫。
就在程澈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窗边的凌熠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倏地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喧闹嘈杂的放学人潮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凌熠的目光深邃依旧,但里面翻涌的冰层似乎消融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程澈一时难以解读的情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一点探究?还有……一种近乎温和的专注?
他静静地看着程澈,看着他瞬间爆红的脸颊和那双写满了慌乱与震惊的眼睛,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释放冷气。
程澈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他像个被当场抓包的小偷,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好巧”,或者“你也刚下课?”,但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凌熠那无声的、却带着巨大存在感的注视。那目光像有实质的温度,烫得他浑身不自在,却又莫名地……让他心跳如雷。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成了背景音。背着书包奔跑的学生,嬉笑打闹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夕阳熔金的走廊里,无声地对望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暧昧和胶着。那层被强行撞开缝隙的窗户纸,在这样直接而长久的对视下,剧烈地颤动着,发出无声的嗡鸣。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是凌熠先有了动作。他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又像是被程澈那副快要烧起来的窘迫模样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几不可察地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向程澈身后的某个方向,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随即,他站直身体,迈开长腿,朝着程澈的方向走了过来。
程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了。
凌熠的步伐不快,但目标明确。他径直走到程澈面前,距离近得程澈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混杂着一点阳光的味道。程澈甚至能看清他垂下的眼睫,和侧脸上细小的绒毛。
就在程澈以为凌熠要停下来说点什么的时候,凌熠的脚步却并未停顿。他只是微微侧身,以一个极其自然、却又带着微妙距离感的姿态,从程澈身边擦肩而过。
衣料摩擦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擦肩而过的瞬间,程澈感觉到一股微凉的气息拂过耳畔,伴随着一个极低、极快,几乎淹没在走廊嘈杂背景音里的音节:
“笨。”
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一个字。声线依旧低哑,语调却不再是冰冷的斥责,也没有了昨天欲盖弥彰的烦躁,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甚至有点……纵容的尾音?轻飘飘的,像羽毛扫过心尖。
程澈彻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凌熠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很快汇入放学的人流,消失在走廊尽头。只留下程澈一个人,还傻傻地站在原地,耳根滚烫,脸颊烧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咚咚咚,震耳欲聋。
刚才那擦肩而过时低哑的“笨”字,带着温热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耳际。那一个字里蕴含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程澈缓缓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滚烫的耳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凌熠气息拂过的微痒。
他望着凌熠消失的方向,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怔忡的脸上,那双还带着点红肿的眼睛里,茫然渐渐褪去,一种巨大的、带着巨大问号却又无比雀跃的、亮晶晶的光,如同燎原的星火,倏地点燃了整片心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