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厅的聚光灯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程澈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那些惊叹的、好奇的、甚至带着赤裸裸欣赏和探究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穿着华丽长裙的身体上。
每一次转身,每一次抬手,裙摆扫过小腿冰凉的触感,假发套沉甸甸压在头顶的重量,都提醒着他此刻身份的错位和巨大的羞耻感。
“海伦娜!动作再放开一点!你是深陷爱河的贵族少女,不是被绑了手脚的木偶!”
苏晓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导演的权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程澈努力挺直脊背,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拗口的莎翁台词上,但台下某个角落里几个男生毫不掩饰的、带着轻佻笑意的窃窃私语,像苍蝇的嗡嗡声,精准地钻进他的耳朵。
“……啧,这腰线,绝了……”
“不知道裙子底下……”
“程澈平时看不出来啊,这么……”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被冒犯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让程澈念台词的声音都带上了细微的颤抖。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指尖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巨大的孤立无援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几乎是本能地,将目光投向刚才那个让他感到安心的角落——
门边的阴影里,凌熠依旧挺拔地站在那里。
像一座沉默的山峦,隔绝了喧嚣。他深邃的目光穿越舞台的光影,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叹,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沉静到近乎凝固的专注,以及……程澈在那专注之下,清晰捕捉到的、翻涌的怒意。那怒意并非针对他,而是如同实质的冰锥,冷冷地刺向台下那几个声音来源的方向。
就在程澈望过去的瞬间,凌熠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无声,却重逾千斤。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巨大的勇气,瞬间从程澈的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驱散了冰冷的潮水,冲垮了那些让他窒息的羞耻和慌乱。凌熠在。他在看着他。他在无声地说:
别怕。
程澈深吸一口气,那口浊气仿佛带着刚才所有的委屈和不安,被他用力地、彻底地呼了出去。他重新挺直脊背,松开紧攥的裙摆,指尖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他不再躲避任何目光,而是将目光投向舞台前方虚空的一点,仿佛那里站着让他痴迷的“狄米特律斯”。
他开口,清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排练厅里:
“Love looks not with the eyes, but with the mind; And therefore is wing'd Cupid painted blind...(爱情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心去感受的;因此长翅膀的丘比特常被画成盲人……)”
不再是磕绊的背诵,而是带着海伦娜深切痛苦的倾诉。他的眼神不再飘忽躲闪,而是凝聚起一种为爱痴狂的、近乎偏执的执着光芒,明亮得惊人。
那光芒里,有剧本角色的痛苦,更糅杂了程澈自己刚刚经历过的、被守护后重燃的勇气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专注。
“Nor hath Love's mind of any judgement taste; Wings and no eyes figure unheedy haste...(爱情的心智也从不曾有过理性的判断;有翼无眼正象征轻率鲁莽……)”
他念着台词,身体随着情绪自然舒展。那身繁复的紫裙不再仅仅是束缚,反而成了他情绪的延伸。当他表达痛苦时,裙摆仿佛也随着他微微颤抖;当他诉说执着时,挺直的脊梁和华丽的裙撑又赋予他一种奇异的、脆弱又倔强的贵族气度。
金色的假发在灯光下流淌着光泽,衬得他妆容精致的侧脸线条更加优美动人。
整个排练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台上那个仿佛脱胎换骨、光芒四射的“海伦娜”震慑住了。那些带着轻佻的目光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被表演本身吸引的专注和欣赏。
就连苏晓,都忘了喊“Cut”,只是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舞台中央,脸上是巨大的惊喜和激动。
凌熠倚在门边,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只有镜片后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灼亮的光芒。他紧锁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紧绷的下颌线也柔和下来。他看着程澈在聚光灯下忘我地表演,看着他褪去所有怯懦和不安,像一颗终于挣脱了束缚、在夜空中独自闪耀的星辰,释放出属于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璀璨光芒。
那光芒,干净,纯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和一种被激发出的、惊人的力量感。它穿透了华丽的戏服和精致的妆容,直抵人心。
凌熠的心跳,随着程澈每一个饱满的情绪,每一个坚定的眼神,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胸腔里翻涌的怒意早已平息,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悸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所取代。
他的小太阳,即使在陌生的、令人不适的境地里,也能燃烧得如此明亮。
直到程澈念完最后一句台词,排练厅里依旧保持着几秒钟的绝对寂静。随即——
“Bravo!”
“太棒了!”
“程澈!你太神了!”
“天呐!这就是海伦娜本娜!”
雷鸣般的掌声和由衷的喝彩声瞬间爆发,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排练厅。苏晓激动得冲上台,用力拍着程澈的肩膀:“太完美了!程澈!你简直就是为舞台而生的!刚才那段太有感染力了!”
程澈站在舞台中央,被掌声和赞美包围着,脸颊因为激动和刚才的投入而泛着自然的红晕,那双被眼妆强调过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一种混合着释然、喜悦和巨大成就感的璀璨光芒。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门边。
凌熠依旧站在那里。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程澈却清晰地看到,在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凌熠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站在聚光灯下的身影。然后,他看见凌熠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却真实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的微笑。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缝,透出底下深藏的暖意。转瞬即逝。
但程澈看见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远去。程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酸酸的。他赶紧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瞬间失控的表情,再抬起头时,脸上绽放出一个比聚光灯还要耀眼的、带着巨大满足和喜悦的笑容。
他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金色的长发滑落肩头。彩排终于结束。人群散去,排练厅的热闹渐渐冷却。程澈像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脱力地回到化妆间。两位学姐已经离开,只剩下他自己面对镜子里那个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海伦娜”。巨大的疲惫感和卸妆的麻烦让他只想瘫倒。
他笨拙地试图解开裙子的束腰搭扣,那繁复的结构却像是在故意为难他。折腾了半天,不仅没解开,反而把带子缠得更紧了,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额角都冒出了细汗。镜子里的人脸颊泛红,眼神带着点气恼的狼狈,金发微乱,反而更添几分生动。
就在他对着镜子跟那该死的搭扣较劲,急得快要骂人时,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程澈以为是学姐回来帮忙,头也没回,带着点委屈的哭腔抱怨:“学姐!快来帮帮我!这破扣子……”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斜后方伸了过来,带着熟悉的、清冽的气息。
程澈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回头。
凌熠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程澈背后那团乱麻般的束腰搭扣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周身那股冷硬的气息似乎柔和了许多。
“别动。”凌熠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程澈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他只能感觉到凌熠微凉的指尖,隔着薄薄的里衬,轻轻触碰到了他后背的皮肤。那触感像带着细微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凌熠的手指灵活而稳定,完全不像程澈那样笨手笨脚。他耐心地解开那些缠绕的丝带,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擦过程澈的脊椎骨,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和战栗。程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和他沉稳的呼吸拂过自己后颈的细微气流。
化妆镜里,映出两人靠得极近的身影。凌熠微微低着头,专注地解着搭扣,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峻而专注。程澈则像个任人摆布的精致娃娃,微仰着脸,脸颊绯红,眼神慌乱地四处乱飘,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不住地颤抖。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搭扣被解开时细微的摩擦声,和两人近在咫尺的、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很快,束缚一松。程澈只觉得胸口一畅,终于能顺畅呼吸了。他下意识地想转身道谢,凌熠却已经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亲密的触碰从未发生。
“笨。”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单音节字。声线低沉,却少了冰渣子,尾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无奈的纵容。他目光扫过程澈微红的后颈和凌乱的假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快点收拾。等你。”
说完,他不再看程澈,转身走出了化妆间,顺手带上了门。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程澈站在原地,后背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触感。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红得不像话的脸颊和那双湿漉漉的、写满了巨大震惊和无措的眼睛,耳边还回响着那声带着奇异温度的“笨”和“等你”。
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脸颊。
凌熠……他刚才……是在……帮他解裙子?
还……还说他笨?
还……还要等他?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羞耻、悸动和巨大甜蜜感的暖流,猛地冲垮了程澈所有的防线。他缓缓蹲了下去,把发烫的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因为无声的笑意和巨大的冲击而微微耸动着。
那颗在舞台上独自闪耀后疲惫不堪的心,此刻被一种更温暖、更强烈的光包裹着,重新变得充盈而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