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热度,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冠,在教室的窗台上洒下跳跃的光斑。高二(7)班的教室里,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书卷气和隐约的汗味。语文老师讲解着《论语十二章》,窗外蝉鸣初起,带着初夏特有的躁动。
程澈坐在靠窗的位置,课本摊开在眼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隔着两栋教学楼之间绿意盎然的庭院,他能看到高二(1)班教室的后窗。
即使距离不近,他也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凌熠此刻的样子:脊背挺直如松,侧脸线条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握着笔的手指沉稳有力,大概正在攻克一道复杂的物理竞赛题,像一座沉默矗立在喧嚣之外的孤岛。
就在程澈的思绪随着意境飘远时,7班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停下讲解,所有学生都循声望去。
门口站着高二(1)班的班主任李老师。她神色有些凝重,目光在教室里快速扫过,最终在程澈旁边的空位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程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李老师没说什么,只是对语文老师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但程澈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攫走。他微微侧身,目光穿过窗户,紧紧锁定在对面教学楼(1)班的后门方向,仿佛要将那扇门看穿。
不到一分钟,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凌熠从1班教室后门走了出来。初夏的校服是短袖衬衫配长裤,他身形挺拔,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看不出喜怒。
然而,程澈太熟悉他了。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凌熠起身时那微不可查的、几乎被强大自控力压下去的凝滞,以及镜片后眸光瞬间沉凝如寒潭深渊般的冷冽。那不是被老师临时叫走的寻常反应,那是……如临深渊般的戒备与压抑的怒火。
凌熠跟在李老师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教师办公楼。凌熠的步伐依旧沉稳,步幅均匀,但程澈却从那挺直的、仿佛拒绝一切弯折的脊背线条里,读出了一股近乎悲怆的紧绷感。阳光明亮刺眼,将他孤寂的身影投在光洁的走廊地面上,拉得很长,显得格外沉重。
程澈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沉入谷底。强烈的不安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他太清楚能让凌熠露出这种神情的“风暴源头”是谁了。
运动会那通冰冷电话里的警告言犹在耳,那句“别干没必要的事”像淬了毒的冰针,此刻又狠狠扎进了程澈的心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寒意。
教师办公室的门在李老师和凌熠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喧嚣和蝉鸣。办公室里开着空调,凉意扑面,但空气却异常凝滞。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条状,斜斜地打在光洁的地板上,映出空气中悬浮的微尘。
李老师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个男人。
凌振雄。
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短袖Polo衫,下身是同色系的休闲长裤,看似随意的穿着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精英气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饱满的额头下,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面容与凌熠有五六分相似,轮廓冷峻,但那双眼睛截然不同——凌熠是锐利疏离的冰,凌振雄则是深潭般的沉静,带着久居上位者洞察一切的精明和掌控全局的压迫感。他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双手随意交叠放在膝上,指骨分明有力。
仅仅是坐在那里,无需开口,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便仿佛被抽走了氧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凌熠的脚步在距离办公桌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凌振雄,目光低垂,落在李老师桌面上一个不锈钢保温杯上,仿佛那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低压瞬间弥漫开来,冰冷刺骨,连空调的冷气都显得逊色。
“凌熠,”李老师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试图打破僵局,“你父亲这次回来,主要是想了解下你近期的学习状态,特别是关于下个月CMO冬令营选拔的准备情况,也跟我沟通一下后续的安排。”
凌振雄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落在凌熠身上,带着审视和评估,没有丝毫父子久别的温情。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李老师费心了。凌熠的学业规划,一直是我关注的重点。”
他直接切入主题,语气理所当然,“高二下学期,尤其是五六月这个关键节点,是冲击竞赛奖项、奠定高三冲刺基础的黄金期。任何分散精力的事情,都必须让路。”
他端起桌上的一次性纸杯,喝了一口水,动作从容,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直刺凌熠:“听说上学期那个文理互助的噱头,效果也就那样。这种浅层次的交流,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就该彻底画上句号了。精力,必须百分百聚焦在核心目标上。”
他的目光在凌熠脸上逡巡,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警告,“凌熠,你的时间价值,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把大量时间耗费在无谓的社交和辅导不相干的人身上,尤其是那些对你核心目标毫无助益的帮助,是极大的浪费,也是对自己未来的不负责任。”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陡然增强,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锥,精准地刺向凌熠最敏感的区域:
“至于那些……可能干扰你专注度、影响你竞赛状态、甚至可能带来负面影响的因素……”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似乎要剖开凌熠所有的伪装,“我希望你能有足够的理智去分辨,并且,保持绝对的距离。不要让一些‘无谓’的东西,成为你攀登路上哪怕最细微的绊脚石。你母亲……”
提到这两个字时,凌熠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虽然极其轻微,但凌振雄捕捉到了,他眼底闪过一丝冷酷的满意,“她毕生的心血和期望,都寄托在你登顶的路上。别让她失望,也别让我失望。”
“母亲”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凌熠心上最深的伤口。他垂在身侧的手瞬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钝痛万分之一。
镜片后的眸光剧烈翻涌着愤怒、屈辱、深沉的痛苦,还有对这个男人冷酷利用逝者期望的无尽憎恶……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他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制在冰封的表象之下。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李老师只觉得后背发凉,手心冒汗。
凌振雄满意于凌熠的隐忍反应,这证明他的“提醒”达到了效果。他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掌控者的姿态,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寒意:“下周的月考,是检验你近期专注度的标尺。月底的CMO选拔赛,更是重中之重。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意外发生。你的未来,容不得半点闪失和……任何干扰项。”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宣判。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凌熠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冻结万年的冰川,直直地迎上凌振雄审视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彻底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谈判对手。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连的决绝:
“我的路,我自己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凌振雄那张掌控欲十足的脸,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您的手,伸得太长了。”
说完,他甚至没看李老师一眼,直接转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决绝,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办公室里令人窒息的空气,也隔绝了凌振雄瞬间阴沉如水的脸色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
程澈几乎是用意志力在支撑自己坐在座位上。7班的语文课还在继续,他却只觉得天地茫茫,自己渺小无力。他死死盯着窗外,目光锁在对面的教师办公楼出口。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初夏的阳光炽烈而刺眼,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凌熠身上。他低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步伐依旧很快,甚至带着一种逃离般的急促。
那挺直的脊背比进去时绷得更紧,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每一块肌肉都透着拒绝和冰冷。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渗透那层厚重的寒冰铠甲。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气息,即使隔着两栋楼的距离、喧嚣的走廊和灼热的阳光,程澈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如同实质的寒意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被伤到体无完肤后,竖起了所有尖刺、拒绝一切靠近的绝对防御状态。
程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搓,疼得他指尖发麻,喉咙发紧。他恨不得立刻冲出教室,跑到凌熠身边,想抓住他的手,想问他痛不痛,想用自己所有的温暖去拥抱那座被暴风雪肆虐过的孤峰。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凌振雄那些恶毒的话语——将他视为“干扰项”、“绊脚石”、“无谓的东西”……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不仅抽打在凌熠心上,也狠狠鞭笞着他自己。
可是,不能。
这里是课堂。他们之间隔着物理的距离,隔着校规的约束,更隔着一道名为“父亲”的、几乎无法逾越的冰冷铁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熠的身影在刺眼的阳光下,在对面的走廊里快速移动,看着他像一道沉默的黑色闪电,决绝地消失在1班教室的后门,仿佛要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
一种前所未有的、噬心蚀骨的无力感和愤怒席卷了程澈。他死死攥着手中的笔,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笔尖深深戳进摊开的书页里,留下一个深深的、无法磨灭的墨点,如同此刻烙印在他心上的屈辱与不甘。
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一个眼神的安慰。
窗外的蝉鸣聒噪刺耳,阳光灼热刺眼。程澈坐在喧闹的教室里,却感觉置身于一片冰冷的荒原。他只能隔着冰冷的玻璃窗,望着那个同样被寒冰和伤害包裹的少年消失的方向,将所有的担忧、心疼、愤怒和无能为力的呐喊,都死死压抑在剧烈起伏的胸腔里,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