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铃响过许久,喧闹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聒噪地鼓噪着夏日的闷热。高二(1)班的教室里空荡荡的,大部分学生都选择回宿舍休息或在图书馆小憩。
程澈几乎是踩着铃声结束的余音,就悄悄溜出了7班的教室。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还带着食堂余温的餐盒,里面是他特意跑去打包的、凌熠喜欢的清爽凉面。
他穿过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连廊,脚步匆匆,心却悬在半空。从上午看到凌熠从办公室出来那副样子,他就没安心过一秒。
他熟门熟路地绕到教学楼后方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间堆放体育器材的杂物室,门通常只是虚掩着。这里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当凌熠需要绝对安静,或者像今天这样,需要舔舐伤口时,他总会躲在这里。
程澈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橡胶球和旧垫子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有些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小气窗透进几缕阳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凌熠果然在。
他靠坐在一堆废弃的体操垫上,长腿随意地屈着,头微微后仰,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以及绷得像岩石般坚硬的下颌线。
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旁边,只穿着短袖衬衫,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却透着一种拒绝靠近的冷硬。他像一座被遗弃在阴影里的孤岛,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近乎实质的低压寒气。
程澈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像怕惊扰了一只受伤的猛兽。
“凌熠?”他小声唤道,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杂物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凌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帽檐的阴影依旧牢牢遮着他的眼睛。
程澈在他旁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餐盒放在地上。他没有试图去掀开那顶帽子,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
他只是安静地蹲在那里,看着凌熠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线条,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冰冷。
时间在沉默和微尘的飞舞中缓缓流淌。只有窗外单调的蝉鸣,固执地填满着寂静。
“他……又拿妈妈压你了,是不是?”程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笃定,打破了令人心慌的沉默。他不是疑问,是陈述。
凌熠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但那细微的反应,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程澈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想起运动会后那个拥抱,想起凌熠那句沙哑的“你在,很好”。此刻,他只想再次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凌熠紧绷的身体,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凌熠那只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背上。
凌熠的手背冰凉。
程澈的掌心却温热而柔软。
那突如其来的温热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凌熠冰封的防御外壳。他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帽檐阴影褪去,露出了他的脸。没有泪痕,也没有崩溃。凌熠依旧是那个凌熠,冰雕般的轮廓,冷峻的眉眼。只是……程澈的心猛地一窒——凌熠的眼眶是通红的。
不是泫然欲泣的红,而是一种极力压抑着汹涌情绪、如同困兽般挣扎后留下的、布满了血丝的、近乎灼伤的红。那红色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像两簇在冰层下无声燃烧的火焰。
镜片后的眸光,不再是平日的锐利疏离,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痛苦、愤怒和巨大悲怆的暗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人吞噬。
他看着程澈,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被看穿的狼狈,有深藏的脆弱,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程澈的呼吸都滞住了。他从未见过凌熠如此失控的样子。他覆盖在凌熠手背上的手,下意识地收拢,想把自己的温度更多地传递过去。
“他……”凌熠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疲惫和冰冷的嘲讽,“永远知道怎么捅刀子最痛。”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墙壁斑驳的痕迹上,仿佛在透过它们看着更久远的过去。
“我妈妈……她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凌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缥缈,“她……很温柔。会种很多花,阳台上总是开得满满的。她画画也很好,我小时候的涂鸦,她都会很认真地裱起来……”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梦呓,描述着一个与现在冰冷现实截然不同的、温暖却已逝去的世界。
程澈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倾诉。
“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凌熠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我爸……他眼里只有他的事业,他的规划,他的精英蓝图。他觉得妈妈那些爱好是浪费时间,是软弱……他觉得妈妈影响了他的效率。”
凌熠的语气里充满了冰冷的讽刺和深沉的恨意,“他们……吵了很多年。妈妈最后那段时间……很痛苦。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程澈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杂物室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沉重而压抑。
“这个,”凌熠忽然抬起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左耳垂上那枚极小的、几乎隐没在发丝间的黑色耳钉。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件饰品,朴素得近乎不起眼。
“是她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珍重和刻骨的悲伤,“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她以前……自己用一点碎银打的。她说……戴着它,就像她还在看着我。”
程澈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黑色耳钉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终于明白了这枚耳钉对凌熠的意义——那不是装饰,是母亲最后的庇护所,是他对抗冰冷父亲世界的精神图腾,也是他心底最柔软、最疼痛的伤疤。而凌振雄,却一次次地、冷酷地利用这块伤疤来操控他、伤害他!
巨大的心疼和愤怒瞬间淹没了程澈。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不是蹲着,而是直接跪坐在了凌熠面前的那堆垫子上。在凌熠微微错愕、还带着浓重伤痛的红眼眶注视下,程澈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温柔和坚定,用力地抱住了凌熠…
这不是那种安慰式的轻拍,也不是朋友间的勾肩搭背。这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用尽全身力气的拥抱。程澈的手臂紧紧环抱住凌熠劲瘦的腰身,脸颊紧紧贴在凌熠温热的颈窝里,感受着他颈动脉沉稳而有力的搏动。
他的拥抱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暖意和力量,像一团小小的、却无比执拗的火焰,试图驱散凌熠周身所有的冰冷和黑暗。
“凌熠……”程澈的声音闷在凌熠的颈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心疼,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凌熠冰冷的心壁上,“……还有我。”他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都灌注给对方。
“还有妈妈……”
程澈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坚定和温柔,清晰地说道:
“……她爱你。我也爱你。”
“我们……都爱你。”
“爱你”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凌熠死寂的心湖。
凌熠的身体在程澈抱住他的瞬间就彻底僵住了。随后,那声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还有我”,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进他冰封的心河。
当“爱你”两个字清晰地从程澈口中说出,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他颈侧的皮肤上时,凌熠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压抑、痛苦、冰冷……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澎湃的暖流冲撞得摇摇欲坠。
他通红的眼眶里,血丝更加分明,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里面灼烧、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坚冰的桎梏。
但他终究没有让它们落下来。他只是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濒临破碎的蝶翼。
下一秒,程澈感觉到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和无法言喻的珍重,猛地回抱住了他!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要将程澈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入自己的生命。凌熠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程澈的耳畔,带着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他依旧没有说话,没有哭泣,只是将脸深深埋进程澈柔软的发顶和颈窝里,像一个在无边寒夜里跋涉了太久、终于寻到火源的人,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救赎般的温暖和坚定。
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一松手,这份温暖就会消失。程澈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但他没有丝毫挣扎,只是更紧地回抱着凌熠,小手一下下地、笨拙却无比温柔地拍抚着他紧绷的脊背,无声地传递着:
我在,我一直在。
狭小闷热的器材室里,灰尘在微弱的光束中静静飞舞。两个少年紧紧相拥,像两株在狂风暴雨中相互依偎、汲取力量的小树。
一个无声地宣泄着积压多年的痛苦和寒冷,一个用尽全力地给予着最滚烫的温暖和承诺。空气中弥漫着旧器材的味道、夏日的燥热,以及一种无声的、震耳欲聋的情感洪流。
凌熠埋在程澈颈窝的脸颊,感受到一片温热的湿意——那是程澈无声流下的、心疼他的眼泪。这温热的液体,像滚烫的熔岩,终于彻底融化了他眼底最后那层坚冰。他没有抬头,只是收紧了手臂,将怀里这个为他流泪、为他心疼、对他说“爱你”的小太阳,抱得更紧、更紧。
那句“别干没必要的事”,那句“干扰项”、“绊脚石”,在这份沉甸甸的、带着泪水的拥抱和直白的爱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