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缠着你

狭小闷热的器材室里，时间仿佛在两人紧密的拥抱中凝固了。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无声地舞动。凌熠的脸深深埋在程澈的颈窝，灼热的呼吸烫着程澈的皮肤，沉重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程澈能感觉到凌熠环抱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生理性的、无法控制的震颤，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在悲鸣。

他颈侧的皮肤感觉到一点湿意——是凌熠紧闭的眼睫间渗出的、滚烫的生理性泪水，无声地、倔强地渗入他的衣领，灼得程澈心尖都在发疼。

程澈没有动，只是更紧地回抱着他，小手在他紧绷的脊背上一下下地、笨拙却无比坚定地拍抚着，像安抚一只伤痕累累、终于肯卸下防备的孤狼。

他用自己的体温，用自己的心跳，用自己的存在，无声地传递着：我在，我在这里，我不会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凌熠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下来，那沉重的喘息也慢慢变得轻缓。

紧箍着程澈的手臂力道，终于松动了些许，不再是那种濒临窒息的绝望，而是变成一种深深的、带着疲惫的依恋。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额头抵在程澈的颈窝，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程澈稍微动了动，让两人之间有一点点空隙，不至于太闷。他微微侧过头，脸颊蹭了蹭凌熠汗湿的鬓角，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安抚的意味：“……好点了吗？”

凌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一个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滚出来：“……嗯。”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砾磨过，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感，听得程澈心尖又是一颤。

程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试探性的温柔，轻轻拂开凌熠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露出他紧蹙的眉头和依旧通红的、紧闭的眼眶。他的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

“饿不饿？”程澈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指了指被他放在旁边垫子上的餐盒，“我带了凉面，你喜欢的。加了双份的黄瓜丝和花生碎。” 他知道凌熠现在可能没什么胃口，但空腹只会让情绪更糟。

凌熠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程澈的心猛地一缩。

凌熠的眼睛依旧是通红的，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睑下方带着明显的疲惫青影。但之前那种翻涌着痛苦和绝望的暗海，此刻沉淀了下来，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近乎茫然的平静。

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让他深邃的眸光显得有些模糊。他紧抿的唇线依旧绷着，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锋利如刀，反而透着一丝被啃噬后的脆弱感。

他没有看程澈的眼睛，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像是在努力找回被风暴撕碎的自控力。几秒钟后，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程澈松了口气。他松开抱着凌熠的手，转身去拿餐盒。打开盖子，清爽的凉面香气混合着芝麻酱和醋的酸香，瞬间在沉闷的空气里弥漫开一丝生机。

“喏。”程澈把餐盒和一次性筷子递到凌熠面前，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尝尝？还温着呢。”

凌熠的目光终于聚焦在眼前的餐盒上。他沉默地接过，动作有些迟缓，指尖还带着未褪尽的冰凉。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小撮面条，机械地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食不知味。

程澈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抱着膝盖，看着他。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处的气窗，在凌熠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他冷硬却疲惫的轮廓。

程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他左耳垂上那枚极小的黑色耳钉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它显得那么不起眼，却又那么沉重，承载着一个少年全部的思念和伤痛。

凌熠默默地吃着，动作很慢。吃到一半时，他忽然停下了筷子。他低着头，看着餐盒里剩下的面条，声音低哑地开口，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自嘲：

“他说我……浪费时间。”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冰冷而沉重。

“说我不务正业……说那些没用的东西……会毁了我……”

程澈的心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他立刻明白“那些‘没用’的东西”指的是什么——指的是凌熠母亲留下的温暖印记，指的是他珍视的回忆，指的更是……程澈自己。凌振雄把一切他不认可的、无法掌控的情感，都视为“无用”和“干扰”。

一股强烈的愤怒和心疼再次涌上程澈的心头，但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此刻凌熠需要的不是同仇敌忾的愤怒，而是坚定的支撑。

“他在放屁！”程澈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前所未有的硬气，像只被彻底惹毛了的小兽。他往前凑了凑，眼神亮得惊人，直视着凌熠疲惫的侧脸，“什么有用没用？他懂什么？！”

程澈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珍重，极其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凌熠左耳垂上那枚小小的黑色耳钉。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它承载的温度和重量。

“这个，”程澈的声音放柔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它比什么CMO金牌、IMO集训都重要一万倍！它证明她来过，她爱你，她一直在看着你！”

凌熠的身体猛地一震，握着筷子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再次泛白。他依旧低着头，但程澈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在微微颤抖，镜片后的眸光剧烈地波动着，那片刚刚沉寂下去的暗海再次翻涌起汹涌的波涛。

程澈收回手，转而用力握住凌熠那只紧握着筷子的、冰凉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灼热的生命力。

“还有我！”程澈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勇气和不容置疑的宣告，“我也在这里！我也是‘没用’的东西？好啊！那我偏要缠着你！浪费你的时间！干扰你！”

他的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赌气，眼神却无比认真，“浪费就浪费！干扰就干扰！我乐意！你有本事就把我推开啊！” 他故意用激将法，眼神灼灼地盯着凌熠。

凌熠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眶死死盯住程澈，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被冒犯的怒意，但更深处，却是一种被这蛮不讲理的宣言狠狠撞击到的、猝不及防的悸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总是眉眼弯弯、像小太阳一样的少年，骨子里藏着怎样惊人的韧性和不顾一切的勇气。

程澈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输人不输阵，梗着脖子，眼神毫不退缩地瞪回去，只是脸颊不争气地又开始泛红。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对峙着，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一种更炽热的东西。

几秒钟后，凌熠眼中的怒意和震惊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叹息般的无奈，还有一丝……程澈从未见过的、极其浅淡的、近乎纵容的暖意。

他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他什么也没说。没有推开程澈，也没有反驳他那些“蛮横无理”的宣言。

他只是反手握住了程澈那只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温热的手。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回应。然后，他低下头，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餐盒里剩下的凉面，全部吃了下去。

程澈看着凌熠沉默进食的侧影，感受着手背上那坚定而温热的力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实处。他明白，凌熠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这个紧握的手，这默默吃完的面，就是他对抗父亲冰冷世界的宣言，是他对程澈那番宣言最有力的回应——他不会推开他。

阳光在光柱里移动着角度，灰尘依旧在飞舞。

狭小的器材室里，空气依旧沉闷。但一种无声的、坚定的暖流，已经在两个少年紧握的手掌间，在凌熠沉默却坚定的咀嚼中，悄然流淌，驱散了角落里最后的阴霾和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