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上的红灯突然灭了。
我感觉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全部沉到脚底。腿肚子突突直跳,站都站不稳,顺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娘"哎哟"一声,慌忙伸手来扶我,她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两个膝盖撞在一起,发出"咯"的轻响。
"快起来,别蹲在这儿。"爹拉着我的胳膊往上拽,他的手上全是汗,烟叶子的苦味混着汗水的咸味扑过来。我看见他手里那半截没抽完的旱烟早就掉在了地上,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白炽灯"嗡嗡"的电流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扇紧闭的手术室门,连呼吸都放轻了。刚才刘梅哭闹的地方还留着几点烟灰,旁边就是我爹用树枝划出的歪歪扭扭的沟沟壑壑,现在看着像张哭丧的脸。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静悄悄的走廊里特别刺耳。门缝刚开了一指宽,娘就扑了过去,差点撞在刚走出来的护士身上。护士手里端着个不锈钢托盘,里面放着带血的纱布和钳子,红得刺眼。
"护士同志,我儿子怎么样了?"娘的声音都劈叉了,抓住护士的袖子不放。护士被拽得一个趔趄,托盘里的钳子滑了一下,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手术很顺利,"护士挣开娘的手,摘下口罩擦了擦额头的汗,"肾保住了,幸好送来及时。再晚点......"她没往下说,只是拍了拍娘的胳膊,"病人麻药还没醒,得先送观察室。你们谁跟我去办下手续?"
爹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屁股坐在长椅上,背弓得像只对虾。娘捂着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掉,砸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洇出一小块深色的印子。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感觉浑身都软了,像被水泡过的面条。
"谢谢您。"我对着护士鞠了一躬,声音哑得厉害。刚才跟陈志强对峙的时候没觉得,现在才发现嗓子又干又疼,像吞了把沙子。
"应该的。"护士收拾着托盘准备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我,"对了,给你弟弟垫付医药费的那位同志留下话,说等手术结束让你去趟住院部办公室,他有东西要给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垫付医药费的人还没走?
"他长什么样?多大年纪?"我急忙追问。护士皱着眉头想了想:"四十多岁吧,戴顶蓝帽子,穿着挺正式的,像个干部。别的我也说不上来了,刚才忙手术没细看。"
蓝帽子,干部......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张干事。可他不是应该早就回公社了吗?
"是张干事吗?他还没走?"娘也听见了,擦干眼泪问护士。护士摇摇头:"这我不清楚,没问名字。"她说完就端着托盘匆匆走了,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走廊地面,带起一阵混杂着消毒水和煤烟味的风。
爹从长椅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去办手续,你们在这儿等着。"他的声音还是有点抖,但比刚才稳多了。娘点点头,拉着我在长椅上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术室门口。
我靠在墙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张干事为什么要帮我们垫付医药费?他跟那个戴蓝帽子的人是什么关系?还有春生受伤的事,陈志强到底在里面捣了什么鬼?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皮鞋底敲在水泥地上,"噔噔噔"的,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心里一紧,这个脚步声太熟悉了——是陈志强!
娘也听见了,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抓着我的手又开始发抖。我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怕,眼睛却死死盯着走廊拐角。
果然,陈志强从拐角走了出来。他居然还没走?而且看样子刚收拾过,头发梳得锃亮,白的确良衬衫洗得干干净净,连袖口都熨得笔直。跟刚才那个在楼梯间撒泼耍赖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径直朝我们走来,脸上带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周围几个探视的家属也注意到了他,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着什么。
"晚秋,婶子。"陈志强在我们面前站定,眼睛瞟了一眼手术室紧闭的门,"春生没事了吧?我刚在楼下听护士说手术挺顺利。"
娘没说话,只是往我身后缩了缩。我站起身,挡在娘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话别说这么难听嘛。"陈志强靠在墙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嘴角勾着笑,"咱们谁跟谁啊?再说了,春生的医药费还是我垫付的呢,你们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我心里冷笑。果然是冲这个来的。
"医药费我们会还给你。"我说,"等我弟弟好了,我们砸锅卖铁也会凑齐还给你。"
"砸锅卖铁?"陈志强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晚秋,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呢?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啊。只要你点头嫁给我,别说这一千多的医药费,以后你们全家的日子我都包了。"
他靠得太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劣质肥皂的味道,混着淡淡的烟草味,熏得我头疼。上辈子就是这股味道,伴随了我整整三十年。
"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嫁给你。"我往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医药费我们会还,用不着你假好心。"
陈志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眼神变得阴沉沉的:"林晚秋,你别给脸不要脸。你真以为没了我,你们家能凑齐这一千多块?还有你弟弟那伤......"他故意拖长了音,眼睛里闪着威胁的光,"春生摔下来那天,我可就在后山亲眼看见了全过程。有些话要是传出去,对谁都不好看。"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着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春生的意外真的跟他有关系?
"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害怕,是愤怒。如果春生的事真的跟他有关,我绝对饶不了他!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都围了过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娘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了:"晚秋,别理他,咱们走。"
"走?往哪儿走?"陈志强拦住我们的去路,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婶子,您也听见了。那天我可是亲眼看见春生在山上跟人打架,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要是这话传到医院耳朵里,你们说这医药费医保还给不给报?"
爹正好办手续回来,听见这话气得脸都红了,把表格往长椅上一拍:"陈志强!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儿子什么时候跟人打架了?明明就是你......"
"就是我什么?"陈志强打断爹的话,往前逼近一步,瞪着眼睛,"林大叔,话可不能乱说。我好心好意给你儿子垫付医药费,你们不感谢就算了,还想赖上我不成?"
"你!"爹气得说不出话,抓起长椅上的表格就想砸他。我赶紧拉住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看着陈志强:"你想怎么样?"
陈志强见我松口,脸上又露出那种得意的笑容:"很简单。给我五百块封口费,这事就算了了。不然......"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圈围观的人,"我就把春生在山上跟人打架的事说出去,让大家都看看你们家是怎么教孩子的!"
五百块?我差点气笑了。他这是趁火打劫!
"陈志强,你还要脸吗?"我提高了声音,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你先是拿我弟弟的医药费要挟我嫁给你,被拒绝了就反过来敲诈勒索。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议论声越来越大。
"原来是想用钱逼人家姑娘嫁人啊?"\
"这小伙子看着人模人样的,心思怎么这么龌龊?"\
"林家看着就是老实本分的人家,怎么碰上这种无赖......"
陈志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大概是没想到我敢当众把这些事说出来。他咬着牙,眼神恶狠狠地盯着我:"林晚秋,你别给脸不要脸!谁敲诈勒索了?我这是要精神损失费!是你弟弟先辱骂我的!"
"我弟弟辱骂你?"我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这个呢?这是那天你在我家墙外威胁春生的话,被隔壁王奶奶听见记下来了。你自己念念,你说'你姐要是敢不嫁给我,就让你一辈子站不起来'!"
我把纸条展开,举得高高的,好让周围的人都能看见。这是张干事刚才在楼梯间偷偷塞给我的,说是有邻居听到了陈志强的威胁,特地写下来给他的。
陈志强看到纸条,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冒出冷汗。他猛地扑过来想抢纸条:"你伪造证据陷害我!"
我早有防备,往旁边一躲,他扑了个空,差点摔在地上。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哄笑声。
"我陷害你?"我举着纸条,声音清亮,"那你敢不敢跟我去派出所,让警察同志评评理?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伪造的!"
陈志强的手抖得厉害,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另一个病房走出来,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皱着眉头喝道:"干什么呢?这是医院!要吵出去吵!"
围观的人群骚动了一下,有些人开始散去。陈志强见状,也想趁机溜走。他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想跑。
"站住!抓小偷啊!"
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从楼梯口传来,刺破了走廊的喧闹。我抬头一看,只见刘梅哭着从楼梯上跑下来,头发散乱,胸前的扣子都掉了一颗,手腕上空空如也——她那块上海牌手表不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刘梅身上。她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偷偷溜走的陈志强,眼睛瞬间红了,发疯似的冲过去:"陈志强!是你偷了我的手表!"
陈志强脸色大变,转身就跑。可已经来不及了,几个看热闹的男青年伸手一拦,就把他堵住了。
"什么手表?我没看见!"陈志强挣扎着,眼神慌乱。
"你还狡辩!"刘梅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我刚才在楼梯间晕过去了,醒来手表就不见了!整个医院只有你最清楚我把手表放哪儿!"
一个看热闹的老太太突然指着陈志强的裤兜说:"刚才我看他慌慌张张地塞了个东西进裤兜,鼓鼓囊囊的!"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陈志强的裤兜上。陈志强下意识地捂住口袋,脸色惨白如纸。两个年轻小伙子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的手从口袋上拉开。
其中一个小伙子伸手往陈志强的裤兜里一掏,掏出了一块锃亮的手表——正是刘梅那块上海牌手表!
"还说不是你偷的!"刘梅气得浑身发抖,上去就想打陈志强,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陈志强彻底慌了,嘴里胡乱喊着:"不是我的!是她自己给我的!是她......"
"我什么时候给你了?"刘梅气得眼泪直流,"那是我妈给我陪嫁的手表!你这个小偷!我要报警抓你!"
围观的人群彻底炸开了锅,纷纷指责陈志强。有人已经跑去叫医院的保安了。陈志强一看情况不妙,突然用力推开抓着他的两个小伙子,拼命往楼梯口冲去。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有人喊了一声。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立刻追了上去。陈志强慌不择路,在楼梯口被散落的拖把绊倒,"哎哟"一声摔在地上,手表也掉了出来。他顾不上捡手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很快就没了踪影。
刘梅捡起地上的手表,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围观的人看着她,眼神复杂。有人同情,有人鄙夷,还有人在旁边小声议论着什么。
娘拉了拉我的手,小声说:"晚秋,咱们走吧,这里人太多了。"
我点点头,扶着娘往观察室的方向走。爹跟在我们后面,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哭的刘梅,叹了口气。
走到观察室门口,透过窗户,我看见春生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身上插着管子,呼吸均匀。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没事了,都过去了。"娘搂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靠在娘的肩膀上,看着弟弟沉睡的脸,心里百感交集。上辈子的悲剧,这辈子我终于阻止了。虽然过程很艰难,但结果是好的。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楼梯口站着一个人。是张干事!他戴着顶蓝帽子,正站在阴影里看着我,见我望过去,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原来,那个戴蓝帽子的好心人真的是他。
我握紧口袋里那张写着陈志强威胁话语的纸条,心里明白,这只是开始。陈志强不会善罢甘休,录取通知书的真相也还没有揭开。但我不怕,我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软弱可欺的林晚秋了。这一世,我要为自己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