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砸在水泥地上的响声震得我耳膜发麻。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挂钟齿轮转动的咔嚓声。陈志强跪在校长办公桌前,白衬衫下摆还沾着墙根的野蔷薇花瓣,此刻却像块破布垂在地上。他的肩膀剧烈抖动,后脑勺的头发被汗水浸成深色,一绺绺贴在头皮上。
校长扶老花镜的动作顿在半空,镜片反射着窗外斜进来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疼。李老师掉在地上的糨糊刷子还在滚,红颜料在水泥地上拖出弯弯曲曲的痕迹,像道没流干净的血渍。
"我...我偷了她的志愿表。"陈志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趁王老师去食堂打饭的时候,从她办公桌上拿的。"
张干事手里的搪瓷缸"咚"地砸在桌上,茶水溅出来,在"先进工作者"奖状上洇出深色圆点。我死死盯着陈志强汗湿的后颈,那里有道浅浅的疤痕——前世他骑车载我摔进沟里,被树枝划破的。那时候我还心疼了好几天,每天帮他涂红药水。
真好笑。
"手印...手印是我偷偷按的。"他突然拔高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趁她在医院照顾弟弟,去她家帮她收拾课本,在她作业本上..."
"陈志强!"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陈母拎着布袋子冲进来,蓝布头巾歪在一边,露出花白的发根,"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
她一把揪住陈志强的耳朵往起拽,陈志强疼得龇牙咧嘴,膝盖却纹丝不动地粘在地上。阳光从他们身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扭打在一起的影子,像两只掐架的土鸡。
"妈!"陈志强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我受不了了!我天天做噩梦!"
陈母的动作僵住了。她缓缓松开手,浑浊的眼睛扫过办公室里的人,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人皮肤发疼。
"林晚秋!"她突然尖叫一声,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你个小贱人!是不是你撺掇我儿子胡说八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我往旁边一躲,她扑了个空,重重撞在文件柜上。铁皮柜发出沉闷的响声,顶层的搪瓷缸子叮叮当当掉下来,滚了一地。
"撒泼是吧?"张干事突然站起来,个子不算高却像座铁塔,"这里是学校不是你家炕头!再闹我叫派出所的人来!"
陈母的动作顿住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突然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嚎啕大哭:"没天理啊!公社干部欺负老百姓啊!我儿子辛辛苦苦考上大学,就被这狐狸精冤枉偷东西啊!我不活了!"
她的哭声震得窗户纸都在颤,唾沫星子溅在我新买的布鞋上。我后退一步,看着她一边哭一边拿眼睛瞟门口,心里冷笑——这是等着人来围观呢,想把事闹大了逼学校让步。
"你说谁是狐狸精?"我蹲下身,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她听清,"当年是谁偷偷往我家窗户底下塞情书?是谁听说我考了全县第一,天天往我家送红糖鸡蛋?现在倒打一耙,您这戏演得可真好。"
陈母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我慢慢站起身,目光扫过掉在地上的搪瓷缸子。有个印着"奖"字的缸子滚到陈志强脚边,里面还剩小半缸红糖水,大概是他妈给他送来补脑子的。前世我还傻乎乎地以为,陈志强那么用功读书,才考了那么好的成绩。
真好笑。
"校长,"我转向办公桌后的老人,他手里的钢笔尖还在滴蓝墨水,在白纸上洇出小小的圆点,"陈志强说偷了我的志愿表,那为什么录取通知书会写他的名字?"
陈志强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混着灰尘在下巴上冲出几道黑印:"志愿表...我把志愿表上的名字改了。"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我照着她作业本上的签名描了好几遍,还...还用红印泥按了手印。"
"模仿签名?"李老师突然插话,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糨糊刷子,红颜料在衬衫上蹭出朵歪歪扭扭的花,"晚秋的签名有特点,'林'字最后一笔会往上挑,像根小辫子。"
我心里一动,指着陈志强档案袋上的签名:"你们看,他自己的签名是方方正正的,而这个所谓的'自愿放弃证明'上,'林'字最后一笔明显是硬加上去的弯钩。"
校长推了推老花镜,拿起两份文件对比着看。他的手指在纸上轻轻划过,眉头越皱越紧。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给这场闹剧倒计时。
陈母突然不哭了,她蹭地站起来,一把抢过校长手里的文件。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把纸揉成一团,就要往嘴里塞。
"住手!"李老师飞身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两人拉扯间,文件掉在地上散开,露出下面压着的成绩单——那是我高中三年的所有考试成绩,最上面用红笔写着"年级第一"。
陈母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着那张纸,突然挣脱李老师的手,抓起桌上的墨水瓶就泼过去。蓝黑色的墨水在空中划出弧线,我下意识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冰冷没有落下,睁眼看见李老师挡在我面前,他的白衬衫被墨水染成了花脸,胸口那块蓝得发黑,像片沉重的乌云。
"陈大嫂,"张干事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这是妨碍公务。"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我现在就打电话叫派出所的人来,顺便把你儿子偷换志愿表的事也说一说。"
陈母的手僵在半空,墨水瓶"咚"地掉在地上,碎玻璃混着蓝墨水溅得到处都是。她突然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就在这时,窗台上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轻响。
我猛地转头,看见一只搪瓷缸子掉在地上,旁边闪过一角碎花衬衫。那颜色我记得,上星期天在供销社门口见过刘梅穿过,当时她正挽着陈志强的胳膊买雪花膏。
我的心沉了下去。原来不止陈志强一个,还有刘梅。前世我还傻乎乎地以为她是真心对我好,经常把家里的鸡蛋省下来给她补身体。
真好笑。
"外面有人。"我故意扬高声音,眼睛盯着那扇半开的窗户。窗帘轻轻晃动,像是被风吹的,但这个季节哪有那么大的风。
所有人都看向窗户,张干事起身走过去,猛地拉开窗帘。外面空空如也,只有几棵梧桐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晃。
"没人啊。"他嘟囔着,又把窗帘拉上。
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陈志强刚才看窗户的眼神慌了,手指紧紧攥着裤腿,骨节发白。他们肯定早就串通好了,说不定这偷换志愿表的主意,就是刘梅出的。
"校长,"我转向办公桌后的老人,"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校长推了推老花镜,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偷换高考志愿是大事,我得上报县教育局。"他顿了顿,看向陈志强,"在教育局来人之前,你的档案暂时由学校保管。"
陈志强的脸瞬间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陈母突然尖叫一声,又要往地上扑,被张干事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还有,"我往前走了一步,目光坚定,"我弟弟春生还在卫生院躺着,手术费和医药费一共是五十六块八毛。这笔钱,我希望陈志强家能赔偿。"
陈母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什么?我们凭什么给你赔钱?"
"就凭你儿子偷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害我差点错过给弟弟交医药费的时间。"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果不是我发现得早,春生可能就..."我的喉咙哽住了,眼泪差点掉下来。
前世春生就是因为没钱继续治疗,最后落下了病根,三十五岁就走了。想起他临终前瘦骨嶙峋的样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好,我们赔。"陈志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家有钱,明天我就送到卫生院去。"
陈母猛地转头瞪着他:"你疯了!那钱是留着给你上大学用的!"
"上什么大学?"陈志强苦笑一声,眼泪又掉了下来,"我这样的人,就算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丈量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校长叹了口气,在纸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好了,张干事,"他写完最后一笔,把纸递给公社干部,"麻烦你把这母子俩带回去,顺便跟他们村里说一声,让村干部好好看着。"
张干事点点头,架着还在嘟囔的陈母往外走。陈志强跟在后面,脚步虚浮,像个提线木偶。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低声说:"晚秋,对不起。"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原谅,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就像前世无数次在深夜里,看着他和刘梅相视而笑时那样。
真好笑。
李老师收拾着地上的碎玻璃,墨水瓶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晚秋,别难过,"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我点点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窗户。窗帘已经被拉上了,但我知道,外面一定有人在偷听,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刘梅,你等着。陈志强只是开始,我们的账慢慢算。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墨水瓶的蓝黑色污渍沾在我的布鞋上,怎么擦都擦不掉。就像前世那些伤痛,就算重生了,也依然刻在骨子里。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和我的家人。
我转身向外走去,脚步坚定。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远处传来广播喇叭的声音,播放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1988年的夏天,真好。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