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留园紫藤下的宣纸
留园的紫藤果然没让人失望。
进园时晨露还凝在花瓣上,一架老藤从月洞门里探出来,紫花垂成瀑布,风一吹就簌簌落,像把天上的星子揉碎了往下撒。苏晚踮脚去接花瓣,裙角扫过青石板,带起一串细碎的紫。
“当心石缝里的青苔。”林深伸手扶她腰,指尖刚碰到软缎,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只牵住她的手腕。苏晚顺着他的力道站稳,看见他耳尖红得和廊下的朱漆柱似的,突然想笑,故意把紫藤花往他领口塞。
“别闹。”他捉住她的手,却没拿开那朵花,任由花瓣在棉布衬衫上洇出浅紫的印子。
花架下有个石桌,摆着砚台和半干的墨。大概是昨夜有文人在此作画,宣纸还摊在石案上,被露水浸得发皱。苏晚摸出自己的画本,发现颜料盒落在了茶寮,正懊恼着,林深从背包里掏出个小瓷罐:“早料到你会忘。”
罐子里是他调的矿物颜料,石绿里掺了点藤黄,像极了新抽的柳芽。苏晚沾了颜料画紫藤,笔尖刚落,就有只白蝴蝶停在画纸上,翅膀上的纹路和她刚画的花瓣重叠,林深赶紧屏住呼吸,直到她把蝴蝶也描进画里,才敢轻手轻脚地挪开一步。
“你看这廊柱上的字。”林深指着“闻木樨香”的匾额,“据说当年苏东坡在这儿闻到桂花香,突然悟了禅。”苏晚仰头看字,阳光从藤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她脸上晃出细碎的光斑。林深突然低头,用指腹替她拂去落在鼻尖的花瓣,动作轻得像风吹过水面。
中午在园里的茶室歇脚,老板娘端来桂花糖粥,瓷碗边摆着两朵新鲜的白兰花。苏晚把花别在林深的衬衫口袋上,和那朵紫藤花相映成趣。“这样别人就知道你名草有主了。”她搅着糖粥笑,粥里的桂花浮上来,香得人舌尖发麻。
林深突然从包里拿出个锦盒,打开是支玉簪,簪头雕着小小的紫藤花,花瓣薄得能透光。“昨天在山塘街看到的,觉得配你今天的裙子。”他说话时不敢看她,目光落在茶碗里的桂花上,“老板娘说这是老玉,养久了会更润。”
苏晚捏着玉簪往头上插,手指却抖得厉害。林深伸手帮她绾发,指尖擦过她的耳垂,像有电流窜过。窗外的紫藤花正好落了一大簇,铺在青瓦上,像谁打翻了胭脂盒。
离开时路过冠云峰,苏晚突然想起书上说这石头有七十二孔,月光能从孔里穿过去,在地上映出碎银似的光。“今晚要是有月亮就好了。”她望着石顶的青苔叹道。林深掏出小本子记下来:“那我们明晚再来?”
他的本子上已经记了不少东西:虎丘茶寮的水温、山塘街木刻的刀法、船歌的节拍,还有她随口说的“想吃三虾面”“想看评弹”。苏晚凑过去看,发现每句话后面都画了个小小的莲蓬,和她布鞋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6. 雨巷里的油纸伞
傍晚突然下起雨来。
他们刚走到平江路,雨就顺着飞檐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敲出密密麻麻的响。林深赶紧从背包里翻出油纸伞,伞面是烟灰色的,画着几笔淡墨的山水,伞骨是老竹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你连伞都带着?”苏晚躲进伞下,闻到伞面上淡淡的桐油香。
“江南的雨说下就下。”他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自己半边肩膀露在雨里,“小时候爷爷教过,撑伞要护着身边的人。”
雨巷里的店铺都挂起了灯笼,红纸罩着暖黄的光,把雨丝染成了金红色。有间旗袍铺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招手:“进来避避雨呀。”店里挂着各式各样的旗袍,湖蓝的绉布上绣着白鹭,月白的乔其纱上印着水纹,苏晚的手指刚碰到件烟紫的旗袍,老板娘就笑:“姑娘穿这件肯定好看,试试?”
林深在外面等,听见试衣间的门响,抬头时愣住了。苏晚穿着旗袍站在灯笼下,领口的盘扣是小小的莲蓬,裙摆扫过地面,像雨巷里漾开的水纹。他突然想起初见时她穿的白裙子,那时觉得像云,现在才知道,她该是雨里的丁香,带着点湿漉漉的甜。
“好看吗?”苏晚转了个圈,旗袍的开衩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脚踝上还戴着他编的红绳。
林深喉结动了动,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刚才路过银铺买的。”盒子里是对银镯子,镯身上刻着缠枝莲,和木牌上的花纹呼应。他蹲下来帮她戴镯子,指尖碰到她的脚踝,苏晚突然缩回脚,却被他轻轻按住:“别动,会掉。”
镯子扣上的瞬间,雨好像小了点。他们撑着伞往巷尾走,伞下的空间很小,肩膀时不时碰到一起,像两块相吸的磁石。有只黑猫从墙头上窜过,带起几滴雨珠,落在苏晚的旗袍上,晕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像不像墨点?”她指着那个圆点笑。林深没说话,只是把伞又往她那边挪了挪,直到自己的肩膀全湿透了,才低声说:“明天天晴了,我帮你洗。”
雨停时,他们站在一座石拱桥上。桥下的水涨了,把两岸的芦苇荡浸得更绿,有只白鹭从水里叼起条小鱼,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他们的伞面上,叮咚一声,像谁在弹三弦。苏晚突然哼起船夫教的《摇船歌》,跑调跑得厉害,林深却跟着她哼,把吴侬软语唱得七零八落,两人笑得蹲在桥边,手里的油纸伞滚在地上,沾了些湿漉漉的青苔。
7. 评弹馆的三弦
雨过天晴,空气里都是青草的香。
他们按林深本子上的记的,去了观前街的评弹馆。馆里人不多,红木桌子擦得锃亮,茶杯里的碧螺春冒着热气。台上的琵琶刚调完弦,就有个穿湖蓝旗袍的女子走上台,手里抱着三弦,眉眼弯弯的,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
“今天唱段《白蛇传》。”女子的声音糯糯的,三弦一响,整个馆里都静了。她唱到“断桥残雪”时,指尖在弦上飞快地跳,琴弦的震颤混着窗外的蝉鸣,把许仙和白娘子的痴缠都揉进了调子⾥。苏晚听得入神,手里的茶杯都凉了,林深悄悄帮她换了杯热的。
中场休息时,林深去后台找那女子,回来时手里多了把小小的三弦模型。“师傅说这个叫‘弦语’,能吹出简单的调子。”他把模型递给苏晚,竹制的琴身上刻着“晚”字,“你吹吹看。”
苏晚对着吹口轻轻一吹,果然发出清脆的音,像雨巷里的风铃。她吹着不成调的曲子,林深就用手指在桌上敲节拍,两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引得邻座的老爷爷直笑:“这小两口,比台上的戏还甜。”
从评弹馆出来,暮色已经漫过了屋檐。他们沿着观前街慢慢走,路边的糖画摊还没收,老师傅正在画凤凰,糖丝在铁板上勾出弯弯的尾羽,金黄的,像极了评弹女子旗袍上的滚边。林深买了支凤凰糖画,递给苏晚时,糖尖上的糖汁正好滴在她手背上,他赶紧用舌尖舔掉。
苏晚的脸“腾”地红了,推开他就跑,林深在后面追,手里还拿着那把三弦模型。跑过石桥时,苏晚被门槛绊了一下,正好撞进他怀里,闻到他衬衫上淡淡的雨水味,混着评弹馆的茶香,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蹦得厉害。
“别跑了。”他扶住她的腰,声音有点喘,“再跑,糖画都化了。”苏晚抬头看他,发现他额角的碎发湿了,沾着几粒糖渣,忍不住伸手去擦,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被他握住。
“苏晚,”他突然叫她的名字,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等回去,我学三弦给你听好不好?”
8. 荷塘夜话与萤火虫
去拙政园看荷塘月色的那晚,天上挂着半轮月亮。
荷塘边的九曲桥上游人不多,栏杆上的石狮子被月光照得发白。苏晚穿着林深买的素色棉裙,裙摆上绣着银色的荷花,走在桥上,裙摆扫过栏杆,像有只白鸟在飞。
“你看那朵。”林深指着荷塘中央,一朵白荷刚绽开,花瓣上的露珠映着月光,像撒了层碎钻。苏晚掏出画本,借着月光勾勒花形,笔尖的影子投在纸上,像只小小的蝴蝶。
突然有萤火虫从荷叶下飞出来,一闪一闪的,把荷塘变成了星星的海。苏晚伸手去捉,萤火虫却停在她的指尖,绿光把她的指甲染成了淡绿。“快画下来。”林深帮她托着画本,看着萤火虫的光在纸上投下小小的圆斑。
他们坐在荷塘边的亭子里,听着青蛙的叫声,分享一袋炒栗子。栗子是刚炒好的,烫得人直哈气,林深剥好一颗就吹凉了喂给她,自己剥得指尖发黑,却笑得像个孩子。苏晚拿出帕子帮他擦手,帕子上绣着的莲蓬被栗子壳染了点棕黄,倒像是结了籽的样子。
“你知道吗,”苏晚靠在柱子上,看着萤火虫飞进荷叶深处,“小时候外婆说,萤火虫是星星的孩子,偷偷跑到地上玩的。”林深嗯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个小玻璃罐,里面装着几只萤火虫,罐口蒙着纱布,“那我们帮它们回家。”
他们打开罐子,萤火虫飞出来,绕着他们转了两圈,才慢慢飞向夜空。苏晚看着萤火虫的光越来越远,突然说:“林深,我不想回去了。”
“为什么?”他转头看她,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镀了层银。
“这里有船歌,有紫藤,有会唱歌的三弦,还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还有你。”
林深突然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闻到她发间皂角和荷花混合的香。“傻瓜,”他轻声说,“这些我们都能带回家。我家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我们可以在树下种紫藤;我书房里有张古琴,我可以学弹《摇船歌》;还有……”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荷塘里的荷叶突然动了动,一只青蛙跳上栏杆,呱呱叫了两声,好像在嘲笑他们的肉麻。苏晚忍不住笑起来,眼泪却掉了下来,打在林深的衬衫上,晕出小小的湿痕,像朵突然绽开的荷。
9. 木渎古镇的清晨
去木渎那天,他们起得格外早。
古镇还浸在晨雾里,沿街的铺子都关着门,只有几家早点摊冒着热气。卖生煎包的阿婆系着蓝布围裙,见他们过来就笑:“刚出炉的,尝尝?”生煎包的褶子像朵小小的菊花,咬一口,汤汁烫得人直呼气,却舍不得松口。
他们沿着胥江走,岸边的石阶上泊着几艘乌篷船,船夫躺在船上打盹,斗笠盖着脸,露出的胳膊晒得黝黑。苏晚捡起块扁扁的石头,往水里打水漂,石头跳了三下就沉了,林深接过石头,手腕一甩,石头在水面上跳了七下,像只调皮的小鱼。
“你怎么什么都会?”苏晚瞪大眼睛。
“小时候在河边长大的。”他笑着揉她的头发,“以后教你。”
古镇深处有座古戏台,台柱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色。苏晚跳上台,学着评弹女子的样子走台步,裙摆扫过落满灰尘的台面,惊起几只飞蛾。林深坐在台下的长凳上,假装拍手叫好,逗得苏晚笑倒在台上,裙角沾了些白色的粉末,像落了场早雪。
他们在一家老茶馆里歇脚,老板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正在用紫砂壶泡茶。“这茶叫‘女儿红’,是用山泉水和野蔷薇一起发酵的。”老爷爷给他们倒茶,茶汤是淡淡的粉色,喝起来有股花香,“我年轻时给我老婆子采的,她走了,我就一直泡这茶。”
苏晚看着老爷爷布满皱纹的手,突然想起自己的画本,翻到留园紫藤那页,递给老爷爷看。老爷爷戴上老花镜,慢慢翻着,看到他们依偎的剪影时,突然笑了:“真好,像我和老婆子年轻时的样子。”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着两枚铜制的书签,上面刻着“长相守”三个字,“送给你们。”
离开木渎时,晨雾已经散了。他们沿着原路往回走,看到卖生煎包的阿婆正在收摊,见他们过来,又塞给他们两个热乎乎的包子。“路上吃。”阿婆笑得眼角都是皱纹,“小年轻要好好的。”
苏晚咬着包子,看着林深手里的铜书签,突然觉得,这一路的风景,遇到的人,都像这包子的热气,暖暖地裹着他们,让这江南的时光,变得又软又甜。
10. 归途前的月光
最后一晚住在山塘街的客栈,推开窗就能看到河面上的乌篷船。
苏晚坐在窗边整理画本,把铜书签夹在留园那页,三弦模型挂在画本的绳子上,竹环戒指放在旁边,和木牌上的“晚”字轻轻碰着,发出细碎的响。林深在收拾行李,把她的旗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的衬衫上面,像两朵依偎的花。
“明天就要回去了。”苏晚翻到最初的船影那页,指尖划过水面的倒影,“有点舍不得。”
林深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我们可以每年都来。”他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看,这里已经把江南装进来了。”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把河水照得像铺了层银。有艘乌篷船从楼下经过,船夫哼着《摇船歌》,调子悠悠的,和他们来时听到的一模一样。苏晚突然想去河边,拉着林深就往外跑,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凉凉的,像踩在月光里。
他们坐在河边的石阶上,看月亮在水里晃,像块碎掉的玉。苏晚把脚伸进水里,林深赶紧拉住她,却被她拽进水里,两人的笑声混着水声,惊得岸边的萤火虫都飞了起来。
“林深,”苏晚的头发湿了,贴在脸颊上,像刚出水的荷,“我画了幅画,想送给你。”她从画本里抽出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他们在乌篷船上的样子,晨光里的剪影,青石桥的影子,还有船歌的调子,都被她画了进去,角落写着“我们”两个字。
林深接过画,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突然把她揽进怀里,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像月光一样轻。“苏晚,”他的声音有点抖,“等回去,我带你去见我爷爷,他肯定喜欢你的画。”
苏晚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茶香,突然觉得,这江南的时光,像一场温柔的梦,而他们,就是这梦里最美的风景。
第二天清晨,他们背着行李,沿着山塘街往码头走。船夫早就等在那里,竹篙靠在船边,上面挂着两串莲蓬。“一路顺风啊。”船夫笑着帮他们把行李搬上船。
船开了,山塘街的白墙黑瓦慢慢往后退,像一幅慢慢展开的画。苏晚趴在船边,看着水里的倒影,晨光把他们的影子又揉碎了,却再也分不开。林深从包里拿出那个《江南百景图》,把她画的那张画夹进去,做成了书签,和老爷爷送的铜书签并排在一起。
“你看,”林深指着书签,“这样,我们就永远留在江南了。”
苏晚看着书签上依偎的剪影,突然笑了。她知道,无论走多远,这江南的船歌、紫藤、雨巷,还有身边的这个人,都会像掌心的光,永远暖着她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