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沈默病房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陈斯年坐在病床边削苹果,刀锋划过果皮的窸窣声里,他眼角的余光始终没离开过病床上的人。
沈默半靠在床头翻医学期刊,右手无名指上两枚戒指叠在一起,银圈相撞时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她翻页的动作顿了顿,左手悄悄按了下右侧腰腹,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陈斯年的眼睛。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进瓷盘,叉起一块递到她嘴边。
沈默张嘴咬住叉子,避开他的问题:"你不用天天来的,你的复健计划......"
"李哲说我恢复得很好。"陈斯年打断她,把水杯往她手边推了推,"倒是你,昨天护士来换药时,我看见你床单上有血迹。"
金属叉子突然碰到瓷盘发出刺耳声响。沈默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术后正常渗液而已,医生说没关系。"她伸手去拿水杯,袖口滑落下来,露出手腕内侧密密麻麻的针孔。
陈斯年的呼吸骤然停滞。那些青紫交错的针孔新旧叠加,像某种残酷的勋章。他想起三天前在走廊紧握她手腕时的触感,当时只觉得她瘦得硌手,现在才惊觉那截手腕细得像是一折就断。
"沈默。"他抓住她另一只没打针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冰凉的掌心,"我们说好不隐瞒的。"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哲拿着病历夹走进来,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信封。他看到交握的双手时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惯常的冷静:"复查时间到了。"
沈默像得到救赎般抽回手,掀开被子准备下床。陈斯年注意到她起身时右腿明显使不上力,身体晃了晃才站稳。他下意识想扶,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我自己可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李哲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斯年一眼,推着沈默往检查室走。推拉门关上的瞬间,陈斯年瞥见沈默右手悄悄在腰后打了个手势——那是他们辩论社的暗号,代表"情况紧急"。
床头柜上散落着沈默没来得及整理的药瓶。陈斯年拿起那个贴着"免疫抑制剂"标签的棕色药瓶,瓶底残留的白色药片边缘泛着诡异的粉色。说明书被揉得皱巴巴的,他展开时纸张发出脆响,目光陡然凝固在副作用说明栏:
【可能诱发症状:严重消化道出血、神经痛、全身脏器衰竭......】
最后一行被加粗的黑字刺得他眼睛生疼。陈斯年想起沈默总是避开他吃饭,想起她半夜疼醒时压抑的闷哼,想起她藏在枕头下那些沾血的纸巾。心脏突然抽痛起来,和三年前心衰发作时的痛感如出一辙。
检查室的门突然开了。沈默脸色惨白地靠在墙边,右手死死捂着腹部,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迹。李哲慌张地按着呼叫铃,白大褂前襟已被血染红大半。
"怎么回事?!"陈斯年冲过去抱住软倒的沈默,她身体烫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抗排异反应......"李哲的额头冒着冷汗,声音却异常冷静,"她停掉了大部分维持用药,说想让你彻底拥有那颗心脏......"
沈默突然抓住陈斯年的衣领,意识模糊中眼神却异常清亮:"那年冬天ICU,你说喜欢看雪......"她的指甲掐进他锁骨,"可我等不到初雪了......"
"闭嘴!"陈斯年吼出声,温热的液体滴在沈默脸上才发现自己在哭,"你敢死试试!"
医护人员推着床冲进来时,沈默的手无力地垂落。陈斯年看着她被推进抢救室,红色的警示灯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李哲拍了拍他的肩膀,胸牌上别着的银色芯片反射着冷光。
"她早就知道会这样。"医生的声音带着疲惫,"三年前签下自愿捐献协议时,就选了最高风险的记忆同步方案......"
抢救室的门关上了,厚重的铅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陈斯年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掌心还残留着沈默最后瞬间的温度。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陌生号码发来一张照片——泛黄的手术同意书角落,有个极小的和弦标记,和当年沈默在ICU玻璃窗上画的一模一样。
走廊尽头传来轮椅滑动的声音。陈斯年抬头望去,逆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护士推着走远,那人后颈露出半截纱布,边缘隐约可见和沈默右脸相同的疤痕形状。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陈斯年盯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血液在血管里凝成冰块。轮椅碾过地砖的声响由清晰到模糊,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那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辨不出这是否属于自己。
李哲正低头整理散落的病历单,纸张在指尖发出干涩的摩擦声。"3床的病人,脑出血术后恢复期。"他的袖口沾着沈默的血,在雪白的布料上晕出暗沉的色块,"需要帮你联系家属吗?"
"李哲。"陈斯年站起身,膝盖撞击地面的痛楚让他清醒了几分。他一步步逼近,直到医生退无可退地抵在墙上,"三年前沈默心脏停跳七分二十三秒,你们做了什么?"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记忆里,是当年护士在抢救室外无意说出的话。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突然乱了节奏。抢救室的红灯依旧刺眼,陈斯年能看见玻璃门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像个即将溺亡的人。李哲胸前的银色芯片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让他想起沈默床头柜里那个锁着的金属盒子。
"家属签字吧。"李哲突然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同意书。最下方的"紧急抢救授权"几个字狰狞地扭曲着,"她的血小板指数还在降,我们需要使用最后一组实验性药剂。"
陈斯年的目光被签名栏旁的备注吸引——那里用钢笔写着一行极小的字:若出现脑死亡,自动启动协议731。墨水颜色深浅不一,像是写了很多遍又划掉。他猛然想起三天前沈默在走廊里说的话:"斯年,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
走廊尽头传来电梯到站的提示音。陈斯年回头时,轮椅上的人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只有一缕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残留空中。那是沈默从大学时就用的护手霜味道,他曾笑她孩子气,三十岁了还在用这么甜腻的香型。
"签不签?"李哲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钢管,"她的血压撑不过十五分钟。"
钢笔在指间几乎要折断。陈斯年盯着同意书末尾的医院公章,突然注意到角落有个模糊的印记——像是有人用指甲反复刻画的图案,三道竖线交叉成一个不完整的"存"字。这个字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深处某个碎片正在松动:暴雨夜的ICU,玻璃窗上凝结的水雾被指尖划出这个字,后面还跟着一串被擦掉的数字。
"协议731是什么。"他按下钢笔,墨水滴在"家属关系"一栏,晕成小小的黑洞。
李哲看了眼腕表,抢救室的门突然发出沉重的闷响。两人同时转头,看见护士推着除颤仪冲了进去,红色的电线在白炽灯下蛇一般扭曲。陈斯年的视线越过护士的肩膀,落在沈默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的左手搭在腹部,无名指微微蜷缩,保持着戴戒指的姿势。
"记忆备份。"李哲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手术室特有的福尔马林气息,"三年前她坚持要做的,说是'给心脏找个保险'。"医生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后颈,那个位置和轮椅上的人影纱布覆盖处一模一样,"现在看来,她早就知道会有今天。"
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长鸣。
陈斯年的笔掉在地上,墨水在光洁的地砖上漫延开,像一滩凝固的血。他想起沈默昨天晚上突然哼起的老歌,想起她看窗外时眼角的泪光,想起她最后说的"等不到初雪"——现在才惊觉,原来那不是告别,而是某种预言。
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时,护士抱着一袋血冲了进去。陈斯年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屏幕上跳出新的短信预览:
【雪要来了,记得看】
发件人显示未知号码,而这条信息的发送时间,是五分钟前——那个时候,沈默的心脏已经停跳了两分零四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