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的内室，空气仿佛凝固。窗外沙沙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
杨昭半倾着身体，指尖还停留在邝露的额角，指腹下是她冰冷肌肤传来的细微颤抖。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双刚刚艰难掀开一丝缝隙的眼眸。
空洞，茫然，如同蒙尘的琉璃。仿佛沉睡了千万年的灵魂，被强行拽回陌生的躯壳，尚未找到归途。那眼底翻涌的痛苦、挣扎和对光明的微弱渴求，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杨昭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具冰冷躯壳下，藏着一个何等支离破碎、在深渊边缘挣扎的灵魂。
“邝露……”他再次低唤，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
那茫然空洞的视线，极其缓慢地、毫无焦距地移动着，最终，定格在杨昭的脸上。没有认出，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雾。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流。
就在这时——
“砰！”
内室紧闭的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昭儿！婵儿！那丫头怎么样了？！” 敖寸心那带着急切、担忧和一丝未消余怒的清脆嗓音，如同炸雷般打破了室内的死寂！她一身火红宫装，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写满了对儿子的关切和对这混乱局面的焦躁。她身后，跟着面色同样凝重、带着探询目光的杨戬。
敖寸心的闯入，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床榻上，意识刚刚从深渊边缘挣扎回一丝清明的邝露，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和尖锐人声狠狠击中！
“唔！”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如同受惊的幼兽！那双刚刚掀开一丝缝隙、还带着迷茫痛苦的眼眸，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混乱淹没！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逃离这让她无所适从的刺激！
“寸心！”杨戬沉声低喝，带着一丝责备。杨婵也惊呼出声：“嫂子！轻些！”
杨昭的反应更快！在邝露受惊颤抖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用自己宽阔的身躯半挡在床榻前，同时迅速收回抚在她额角的手，转而极其轻柔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安抚力道，隔着薄被，按住了她因惊惧而想要蜷缩的肩膀。他的动作带着保护的姿态，也巧妙地隔绝了敖寸心那过于有压迫感的视线。
“母亲！”杨昭的声音响起，带着少有的严肃和一丝压抑的急切，目光迎向闯进来的敖寸心，“仙子刚醒，心神未稳，受不得惊吓！”
敖寸心被儿子这明显带着维护和责备的眼神看得一愣，脚步顿住，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但更多的还是担忧和不解。她目光越过杨昭的肩膀，看向床上那个如同惊弓之鸟、脸色惨白如鬼的身影，眉头拧得更紧：“我……我不是有意的！昭儿你没事吧？那妖物……” 她话锋一转，指向邝露，语气带着无法抑制的质疑和惊疑，“还有她！她刚才……她刚才用的那是什么法术？！瞬间凝水成冰，挡下那等攻击！那绝非寻常仙法！更不是龙族手段！还有那冰寒之气……”
敖寸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洞察和毫不掩饰的怀疑，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向床榻上那脆弱不堪的灵魂：
“那分明是……是北冥玄冰一脉的气息！带着一股……一股九重天上特有的、冷到骨子里的味道！”
“北冥玄冰？九重天上特有的味道？！”
此言一出，如同在寂静的房间里投下了一颗真正的惊雷！
杨戬深邃的眼眸骤然一凝，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向床上的邝露！杨婵也瞬间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杨昭按在邝露肩上的手也猛地一僵！
北冥玄冰！那是传说中极北苦寒之地、接近世界本源寒气的存在！非大神通者或天生契合极寒之道的生灵难以掌控！而“九重天上特有的味道”……这指向性，几乎不言而喻！
床榻之上，敖寸心那句如同淬毒冰锥般的诘问，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邝露本就脆弱不堪的心防之上！
“北冥玄冰……”
“九重天上特有的味道……”
“冷到骨子里……”
这些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将她强行拽回那个她拼命想要逃离、深埋于记忆最底层的冰冷炼狱！
璇玑宫！
万年玄冰！
那永远无法触及的、清冷孤高的月华！
那一次次被漠视、被冰冷回绝、最终被彻底碾碎成齑粉的痴心！
还有……那滴落在玄冰地面、瞬间蒸发无踪的……绝望之泪！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痛苦与崩溃的尖叫，骤然从邝露紧咬的唇齿间爆发出来！那声音撕裂了她苍白的喉咙，尖锐得如同濒死的哀鸣，瞬间刺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她猛地挣脱了杨昭隔着薄被的安抚！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剧烈地弹起，又重重地跌回床榻！她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深深陷入发间，仿佛要将那些强行涌入脑海的、冰冷刺骨的记忆碎片硬生生抠出去！她蜷缩成一团，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空洞的眼神彻底被巨大的恐惧、混乱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所吞噬！
“不是我……不是……走开……走开！”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破碎而尖锐，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那双空洞而痛苦的眼眸中奔流而出！那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灵魂被强行撕裂、暴露在冰冷现实下的、纯粹的痛苦与恐惧的宣泄！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遍体鳞伤的幼兽，在陌生的巢穴里，面对着猎人的屠刀，发出了绝望而无助的悲鸣！
“露儿！” “仙子！” 太巳真人的惊呼和杨昭、杨婵的呼唤同时响起！
太巳真人几乎是扑到了床边，老泪纵横，想要抱住女儿颤抖的身体，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她更加崩溃：“露儿！是爹！是爹啊！别怕！爹在这里！”
杨昭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邝露那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和汹涌的泪水，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深沉的怜惜，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地转身，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双目赤红地瞪向自己的母亲，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
“母亲！够了！！” 这一声低吼，蕴含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意，让整个房间都为之一震！
敖寸心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看着儿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失望，再看看床上那崩溃颤抖的身影，她脸上那点因发现“秘密”而产生的惊疑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慌乱和被至亲指责的委屈：“昭儿！我……我只是……她来历不明！她用的法术……”
“我不管她来自哪里！用了什么法术！”杨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将母亲逼视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我只知道！在柳林渡，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是她！不顾自身安危，强行出手救了我的命！”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若非她那面冰盾，你儿子我现在已经是一具被妖物吞噬的冰冷尸体了！母亲！你告诉我！这还不够吗？！！”
“她救了你，这我看见了！”敖寸心被儿子的气势所慑，但身为母亲的担忧和龙族公主的骄傲让她不肯轻易低头，声音也带上了尖锐，“可她的来历！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九重天的寒气！还有她这反应！昭儿！你就不觉得蹊跷吗？！她若心中无鬼，为何如此？！”
“够了！”一声沉稳如磐石的低喝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母子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杨戬一步踏出，站在了敖寸心与杨昭之间。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岳，将双方隔开。他的目光先是在崩溃痛哭、蜷缩颤抖的邝露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深沉的复杂与了然，随即转向自己的妻子，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寸心，无论邝露师侄来自何方，身负何种过往，她此刻，是太巳师弟托付于我的故人之女，更是昭儿的救命恩人！”
他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敖寸心，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你方才的诘问，是关心则乱，更是失礼至极！她心神重创，惊魂未定，岂能再受此等刺激？！你眼中只看到了她的‘蹊跷’，可曾看到她为救昭儿所受的反噬之苦？可曾看到她此刻灵魂破碎般的痛苦？！”
杨戬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敖寸心心坎上。她看着丈夫那双深邃而带着责备的眼眸，再看看床上那哭得撕心裂肺、仿佛灵魂都在被凌迟的身影，以及儿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愤怒……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如同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茫然涌上心头，眼圈瞬间红了。
杨戬不再看她，目光转向杨昭，语气缓和却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昭儿，当务之急是安抚邝露师侄。寸心这里，自有为父。” 他又看向一旁手足无措、满面泪痕的太巳真人，“师弟，你也暂且出去，让婵儿留下帮忙。人太多，只会让她更加恐惧。”
杨戬的决断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混乱的局面。
太巳真人看着女儿痛苦崩溃的模样，心如刀绞，却也明白杨戬所言有理，只能含泪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被杨婵半搀扶着带了出去。
敖寸心看着丈夫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一眼床上那依旧在痛苦呜咽的身影，最终狠狠地一跺脚，带着满腔的委屈、不解和一丝被点醒的懊恼，转身冲出了房间，火红的裙摆消失在门口。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杨戬、杨昭，以及床上崩溃痛哭的邝露。
杨戬走到床边，看着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泪水浸湿了枕头的邝露，深邃的眼眸中并无探询，只有一种阅尽沧桑的了然和沉静。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宽厚的手掌，掌心向下，悬停在邝露头顶上方尺许之处。
一股温和、醇厚、如同大地般沉凝包容的法力波动，自他掌心缓缓流淌而出，如同无形的暖流，轻柔地笼罩住邝露剧烈颤抖的身体。那法力中蕴含着强大的安抚心神的力量，如同最温暖的怀抱，试图抚平她灵魂的惊涛骇浪。
“睡吧，孩子。”杨戬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魔力，“此地非九重天，无人能伤你。过往如云烟，且让它散去。安心睡下，一切……有我。”
那沉凝温和的法力暖流，混合着杨戬那沉稳如山的低语，如同拥有神奇的魔力，一点一点渗透进邝露那被恐惧和痛苦彻底淹没的意识。
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在那股暖流的包裹下，如同暴风雨中颠簸的小船找到了避风港，颤抖的幅度渐渐变小。那撕心裂肺的痛哭，也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如同幼兽受伤般的呜咽。紧抱着头的双手，也无力地滑落下来，软软地搭在身侧。
空洞而痛苦的眼眸，被沉重的疲惫和那强大的安抚力量所覆盖，眼睫如同不堪重负的蝶翼，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合拢。
只是那紧锁的眉头和眼角不断滑落的泪珠，依旧无声地诉说着她灵魂深处那无法抹平的巨大创口。
杨戬维持着法力的输出，直到确认邝露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彻底陷入沉睡，才缓缓收回手掌。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这番安抚心神之举，耗费不小。
“父亲……”杨昭看着床上终于安静睡去的邝露，又看向父亲，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后怕，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
杨戬抬手，止住了杨昭的话。他转身，目光深邃地看向儿子，声音低沉而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她的来历，她的过往，她心中的伤……比为父想象的更深，更重。那寒气，那法术，皆是她过往烙印的一部分，亦是她的枷锁。”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邝露那即使沉睡也依旧紧锁的眉心和泪痕斑驳的脸上，缓缓道：“昭儿，你需明白。靠近她，温暖她，并非易事。那冰封之下，是万丈深渊，是累累伤痕。稍有不慎，便是伤人伤己。你……可还愿承担此任？可还愿……等？”
杨戬的问题，如同重锤，敲打在杨昭的心头。他想起柳林渡风雨中她不顾一切的凝冰一盾，想起她醒来时那如同琉璃破碎般的痛苦眼神，想起她崩溃时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喊……
深渊？伤痕？
他看到的，是一个在冰冷绝境中依旧挣扎着、不惜代价也要抓住一丝生机的灵魂！一个为了救他，宁可自己粉身碎骨的灵魂！
杨昭的目光从父亲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邝露沉睡的脸庞上。那苍白的、泪痕未干的脆弱容颜，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蕴含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坚韧。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父亲，”杨昭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深渊万丈，我愿填平。伤痕累累，我愿抚平。无论她来自何处，背负何物……”
他向前一步，走到床边，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沉睡中的邝露齐平。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她，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指尖隔空拂去她眼角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她救了我的命，也凿开了我眼前的冰层。”杨昭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目光灼灼，“我看到了冰下的她。如此，便够了。无论多久，无论多难，我杨昭……等得起。”
**与此同时，九重天，璇玑宫。**
殿内死寂如万古玄冰。
水镜悬于御案之上，镜面清晰地倒映着灌江口听竹轩内发生的一切：敖寸心尖锐的诘问，邝露崩溃的痛哭与嘶喊，杨昭愤怒的维护，杨戬沉稳的掌控，以及最终……杨昭蹲在床边，隔空为那沉睡女子拂泪时，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深沉似海的温柔与坚定！
润玉端坐于御座之上，帝袍银白，纤尘不染。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如冰雕。仿佛水镜中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愤怒的维护、那深情的凝视，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皮影戏。
唯有那紧握在御座扶手上的、骨节分明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指节泛出森冷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那扶手上，由万年玄玉雕琢而成的螭龙纹饰，竟在他无意识收拢的五指下，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几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他深邃如渊的星眸，平静地注视着水镜中杨昭为邝露拂泪的那一幕。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仿佛在欣赏一幅……即将被彻底毁灭的画卷。
良久。
一声极低、极冷、仿佛来自九幽最深处的呢喃，在死寂的大殿中幽幽响起，带着一种能将星河都冻结的孤寂与……毁灭的疯狂：
“看到了……冰下的她？”
“呵……”
“那便……一起……沉沦吧。”
“在这永恒的……孤寂的星海。”
（第九章 寸心诘问惊雷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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