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江口的夜,比九重天的夜更深沉,更喧嚣,也更……真实。没有万年玄冰散发的永恒寒意,没有星图流转的冰冷秩序,只有凡间市井的灯火阑珊透过高窗,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混合着远处隐约的犬吠和打更声。风穿过庭院,带着草木湿润的气息和泥土的腥气,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低鸣。
邝露静静坐在杨府东厢房靠窗的软榻上。屋内只燃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她周身方寸之地,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手中捧着一卷凡间的地理志,目光落在书页上,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墨色的字迹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影。
自那日杨昭于城郊荒山剿灭为祸的狼妖群,已过去三日。那日她随行,更像一个被迫的、无灵魂的摆设。杨昭一马当先,银甲映日,长戟如龙,所过之处妖血飞溅,狼嚎惨烈。她远远看着,如同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血腥气浓烈得令人作呕,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心湖依旧是一片冰封的死寂。
然而此刻,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一种极其陌生且微弱的感觉,如同冰层下最细微的水流,悄然拂过她麻木的心弦。
是……不安?
她无法确切形容。只是觉得这夜风似乎格外喧嚣,窗外的黑暗也似乎比往日更加粘稠,沉沉地压在心口。书卷上的字,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这种脱离掌控的、难以名状的烦乱,对她而言是久违的陌生体验,让她下意识地蹙起了那两弯好看的黛眉。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盔甲碰撞的铿锵声,骤然撕裂了夜的宁静,由远及近,直奔东厢房而来!
砰!
房门被大力撞开,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夜露的潮湿寒气,猛地灌入室内!
梅山兄弟中的老六康安裕冲在最前,他脸上沾着血污和泥土,神情焦急万分,背上赫然伏着一个几乎失去意识的人!那人一身银白软甲已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大半,胸口处一道狰狞的爪痕撕裂了护心镜,深可见骨,血肉模糊。银色的发冠歪斜,几缕染血的墨发黏在苍白的额角,那张总是洋溢着蓬勃朝气的俊朗脸庞,此刻却毫无血色,双目紧闭,唇边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是杨昭!
紧随其后冲进来的杨戬,脸色铁青,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意。他大手一挥,一道柔和的法力托住杨昭的身体,将他小心地平放在屋内那张铺着锦褥的软榻上——正是邝露方才坐着的位置。敖寸心几乎是同时扑到榻边,看到儿子胸口那恐怖的伤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双手颤抖着想去碰触,却又怕加重伤势。
“昭儿!我的昭儿!” 敖寸心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惶和心痛。
“怎么回事?!” 杨戬的声音如同寒冰,目光锐利如刀,扫向康安裕和后面跟进来的、同样狼狈不堪的姚公麟。
“真君!夫人!是属下失职!” 康安裕单膝跪地,声音急促,“我们追踪那伙流窜作案的妖魔至黑风岭断魂崖,本以为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妖,谁知……谁知竟撞上了那在逃多年的青面鬼王!那厮狡诈凶残,藏匿于崖底阴穴,突然发难!少主人为救被偷袭的姚四哥,硬生生受了那鬼王全力一爪!那爪上……带有阴煞剧毒!”
姚公麟也跪倒在地,满脸愧色:“都怪我!若非少主人为我挡下……”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杨戬厉声打断,俯身查看杨昭的伤势。只见那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之色,丝丝缕缕的阴寒煞气正不断侵蚀着周围的肌理,阻止着伤口的自愈,甚至还在缓慢蔓延。杨昭的气息微弱而紊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阴煞蚀骨毒!” 杨戬的脸色更加难看,“此毒阴狠,能侵蚀仙体本源,必须立刻拔除!寸心,速取我的九转玉露丹和天蚕雪丝来!老六,去请华先生!快!”
“是!” 康安裕和敖寸心立刻领命,匆匆奔出。
屋内瞬间陷入一种压抑的混乱。杨戬凝神聚气,掌心泛起温润的玉清光芒,小心翼翼地笼罩在杨昭胸口的伤处,试图暂时压制那肆虐的阴煞之气和毒素的蔓延。敖寸心很快拿着丹药和雪白的天蚕丝回来,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杨婵也闻讯赶来,看到兄长的惨状,眼圈瞬间红了,强忍着泪水帮忙准备清水和伤药。
所有人都围绕着软榻,焦急、心痛、忙碌。人影晃动,声音嘈杂。
唯有邝露。
在门被撞开、杨昭浑身浴血被背进来的那一刹那,她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
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猛地站起身,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那双总是沉寂空洞、映不出任何事物的眼眸,此刻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软榻上那个血染银甲的身影上!
血……好多血……
那刺目的、不断晕开的暗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冰封已久的视网膜上!
银甲破碎,狰狞的伤口……
那张总是带着灿烂笑容、充满生命力的年轻脸庞,此刻灰败如纸,紧闭的双眼,紧蹙的眉头,唇边刺目的血迹……
还有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气息……
一股前所未有的、猛烈到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冲击,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心湖表面那层厚厚的坚冰!
“嗡——”
脑海中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的声音——杨戬的低喝、敖寸心的哭泣、杨婵的哽咽、匆忙的脚步声——都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在她眼中急剧收缩,只剩下软榻上那个被血色浸染、生死不明的身影!
一种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刺痛感,毫无防备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同时刺入,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捏!
痛!
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陌生又熟悉的剧痛!这痛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强烈,瞬间冲垮了她用麻木和死寂构筑的所有防御!
怎么会……这么多血?
他……会死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带着冰冷的恐惧,让她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指尖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不行!
几乎是本能地,在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撞开了挡在身前的一个草头神,全然不顾自己撞得生疼的肩膀。那双总是低垂着、只盯着地面或卷宗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急切光芒,死死锁定着杨昭胸口的伤处!
她冲到了软榻边,挤开了正拿着丹药手足无措的敖寸心。
“让开!”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尖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清冷平静,甚至有些破音。
敖寸心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那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邝露根本无暇顾及旁人的反应。她几乎是扑跪在软榻前的地面上,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薄的衣裙传来寒意,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瞬间扫过杨昭的伤口——位置、深度、撕裂程度、毒素侵蚀的范围、血液涌出的速度……
没有一丝犹豫!那双用来整理卷宗、拨弄琴弦、总是带着疏离的素手,此刻却沾满了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鲜血!
她毫不犹豫地撕开了杨昭伤口周围被血浸透、粘连在皮肉上的破碎衣料!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仿佛在处理一件亟待修复的法宝,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体。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翻卷的皮肉和温热的血液,那滑腻粘稠的触感让她胃部一阵翻腾,但她强忍住了,眉头紧锁,所有的精神都高度集中在眼前的伤口上。
“清水!烈酒!止血散!快!” 她头也不抬地厉声吩咐,声音急促而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指挥感。这命令的口吻,像极了她在璇玑宫调度仙侍、处理紧急事务时的样子。
正全力压制煞气的杨戬,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第一次带着深沉的探究和一丝惊异,落在邝露沾满鲜血、却异常专注冷静的侧脸上。
杨婵反应最快,立刻将准备好的清水和烈酒递过去。
邝露迅速接过,先用大量清水快速冲洗伤口表面的污血和碎屑,动作快而稳。然后毫不犹豫地拿起烈酒,直接倾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
“呃啊——!” 昏迷中的杨昭被这剧烈的刺激痛得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按住他!” 邝露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冷得像冰。立刻有草头神上前,死死按住杨昭的肩膀。
烈酒冲刷着翻卷的血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带走残留的污秽,也带来了更剧烈的疼痛,但同时也有效地抑制了部分阴寒煞气的活跃。邝露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听不到杨昭痛苦的呻吟。她迅速拿起旁边备好的、最干净的布巾(后来换成了敖寸心取来的天蚕雪丝),用力按压在伤口上方的主要血管位置!
她的动作精准、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沾满鲜血的手却稳得可怕。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容不得半分差错的战斗,所有的杂念——恐惧、不适、血腥味——都被她强行摒弃在外。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这道狰狞的伤口,只有如何阻止那不断涌出的、刺目的鲜血!
她按压着,目光死死盯着被布巾覆盖的伤口,感受着指下血液涌出的力度。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保持着按压的姿势,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合着沾染的血污滑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几道狼狈的痕迹。
终于,指下那股汹涌的冲力似乎减弱了一些。她没有丝毫放松,依旧死死按压着,同时侧头快速对杨戬说道:“师伯!毒素在随血行扩散!必须立刻封住心脉周围要穴,减缓蔓延!玉露丹外敷内服,双管齐下!快!”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完全不像一个初临险境的闺阁女子,倒像是身经百战的医官!
杨戬眼中精光一闪,毫不迟疑!他并指如剑,玉清法力凝聚指尖,快如闪电般在杨昭心口周围的几处大穴连点数下!精纯的法力如同锁链,瞬间暂时阻断了通往心脉的几条主要路径,将那肆虐的青黑色毒素牢牢锁在伤口周围区域!
同时,敖寸心颤抖着手,将九转玉露丹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洒在邝露按压布巾边缘露出的伤口上。那莹白的药粉一接触到翻卷的血肉,立刻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与那青黑色的阴煞之气激烈对抗起来,冒起丝丝缕缕的黑烟。另一颗丹药则被杨婵小心地塞入杨昭口中,用法力助他化开咽下。
在杨戬强大的法力压制、九转玉露丹的神效以及邝露精准及时的物理止血和烈酒消毒的多重作用下,伤口那可怕的出血终于肉眼可见地减缓了!那蔓延的青黑色也被牢牢锁住,不再扩散!
直到这时,屋内紧张到几乎凝固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丝。
也直到这时,邝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微微松了一瞬。
她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双手死死按在杨昭的伤口上,天蚕雪丝已被鲜血浸透。她微微喘着气,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黏在脸颊,脸上沾着血污和汗渍,显得异常狼狈。然而,那双一直死死盯着伤口、如同寒潭冰封的眼眸,此刻却微微抬起,落在了杨昭的脸上。
他依旧昏迷着,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但气息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丝?那微弱却存在的呼吸,像是一根细细的丝线,牵动着邝露那颗刚刚经历了剧烈震荡的心。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度疲惫后的虚脱感,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微弱安心感,悄然弥漫上心头。方才那如同本能般爆发的、不顾一切的专注和行动,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松懈下来,才感觉到双手沾染的鲜血是多么粘稠冰冷,才感觉到膝盖跪在石板上的钝痛,才感觉到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正以一种陌生的、剧烈的频率在疯狂跳动!
怦!怦!怦!
像是要挣脱某种束缚,破冰而出。
她看着杨昭苍白却依旧英挺的侧脸,看着他因为痛苦而紧蹙的眉头,一种极其陌生又复杂的情绪,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悄然渗入了她冰封的心田。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杨昭似乎因为伤处的剧痛和丹药化开的暖流刺激,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呻吟,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竟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痛苦。但当他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的人——那个半跪在他榻前,双手染满他的鲜血,发丝凌乱,脸颊沾着血污,一双清眸正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有关切?有疲惫?有……后怕?)凝视着他的女子时……
杨昭涣散的眼神,骤然凝住!
那双总是充满阳光、锐气逼人的星眸,此刻因重伤而显得黯淡,却清晰地倒映着邝露此刻狼狈而专注的身影。他的眼中瞬间掠过剧烈的痛楚,但更深沉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灵魂的震动和……难以置信的惊愕!
是她?
那个总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邝露仙子?
那个在他面前永远低垂着眼眸,仿佛他只是空气的未婚妻?
此刻……竟然跪在他的血泊里,用她那双应该只触碰琴弦和玉简的手,死死地按着他致命的伤口?
她脸上的血污,她眼中的神色……那绝不是冷漠!
杨昭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剧痛和虚弱,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但他看向邝露的眼神,却如同穿透了层层迷雾,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探究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四目相对。
血色的狼藉中,冰封的仙子与重伤的少年将军。
一个眼中是未散的惊悸与初露的复杂。
一个眼中是穿透灵魂的震动与滚烫的探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再次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