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无限拉长。
杨昭涣散而痛苦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着邝露沾满血污的脸庞,和她眼中那尚未褪尽的惊悸与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专注。那双总是寒潭般沉寂的眸子,此刻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未平。这强烈的反差,带来的冲击甚至盖过了胸口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忘记了呻吟,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邝露同样被这猝不及防的对视钉在原地。杨昭眼中那滚烫的探究和深沉的震动,像实质的火焰,灼烧着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震荡、还未来得及重新冰封的心防。她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想缩回那层保护壳,但身体却僵硬着,动弹不得。指尖下是他温热的、隔着天蚕雪丝仍能感受到微弱搏动的伤口,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咳……”一声压抑的痛哼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杨昭终究抵不过伤处的剧痛和丹药化开的猛烈药力冲击,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眉头死死拧紧,额头上瞬间又布满冷汗。
这声痛哼如同解开了定身咒。
“昭儿!”敖寸心立刻扑到榻边,泪水涟涟。
“稳住他!”杨戬沉声低喝,手中玉清光芒更盛,牢牢压制着伤口周围蠢蠢欲动的青黑煞气。
邝露猛地回过神,那短暂的、泄露了真实情绪的眼神瞬间被一种强装的冷静覆盖。她迅速垂下眼帘,避开杨昭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但按压在伤口上的双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更用力了几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伤口本身——止血是否彻底?毒素是否被完全锁住?玉露丹的药效是否在对抗阴煞之气?
“师伯,毒素虽被锁住,但侵蚀之力仍在,需持续以玉清法力压制,不可间断。”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刻意的平稳,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不是她。“天蚕丝需定时更换,保持伤口洁净。玉露丹两个时辰后再服一粒,内腑亦需温养。”她条理清晰地陈述着,像在璇玑宫汇报公务。
“嗯。”杨戬应了一声,目光在邝露强作镇定的侧脸和儿子痛苦却带着异样神采的眼睛之间扫过,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很快,康安裕带着一位须发皆白、背着药箱的老者匆匆赶来,正是灌江口医术最为精湛的华先生。华先生仔细查看了杨昭的伤势和毒素情况,捻着胡须,面色凝重:“真君,少主人这伤……凶险!阴煞蚀骨毒名不虚传!幸得真君法力高深及时封锁,又有九转玉露丹这等圣药压制,方才吊住了一口气。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稳住伤势,持续拔毒!万不可再让煞气侵入心脉!”
他开了几味固本培元、辅助拔毒的汤药,又详细交代了伤口换药的注意事项,尤其强调要保持绝对洁净,防止阴煞之气借机反扑。最后叹息道:“少主人需静养,万不可挪动,更不能动用丝毫法力。这拔毒祛煞的过程,怕是要持续数日,甚至更久,全看少主人自身的意志力和……造化。”
华先生的话,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敖寸心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紧紧握着儿子冰凉的手。杨戬面色沉凝,周身气息更显肃杀。
送走华先生,杨戬沉声安排:“寸心,你带婵儿去熬药,按华先生方子,不得有误。安裕,公麟,你们立刻带人,封锁黑风岭断魂崖!掘地三尺,也要把那青面鬼王给我揪出来!生死勿论!”
“是!”众人领命,立刻行动起来。
屋内很快只剩下杨戬、依旧昏迷(因药力再次陷入沉睡)的杨昭,以及……半跪在榻前,双手依旧死死按在杨昭伤口上,维持着止血姿势的邝露。
杨戬的目光落在邝露身上。她保持着那个姿势已经很久,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汗珠不断滚落,混合着未干的血污,显得异常憔悴狼狈。那身素雅的青衫下摆,早已被地上的血渍和药液浸染得不成样子。
“邝露。”杨戬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止血已稳,你可以松手了。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这里……有我守着。”
邝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缓缓抬起眼帘,看向杨戬。那双刚刚强装平静的眸子,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地映着疲惫和一丝……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中脱身,还未完全找回魂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染满鲜血、粘腻冰冷的双手,又看了看软榻上呼吸微弱但已平稳许多的杨昭。指尖下,那温热的、代表着生命还在延续的微弱搏动感,似乎成了某种无形的羁绊。她尝试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开按压的力道。
天蚕雪丝下的伤口,没有再涌出新的血迹。
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全身,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小心。”杨戬眼疾手快,一道柔和的法力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邝露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紧,声音沙哑。她摇了摇头,挣脱了杨戬的法力托扶,扶着软榻的边缘,有些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传来阵阵刺骨的酸痛和麻木,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去吧。”杨戬看着她狼狈不堪却强撑的样子,心中暗叹,语气更缓,“昭儿暂时无性命之忧,但需人寸步不离地守着,观察伤势变化,按时换药喂药。寸心熬药,婵儿协助,前半夜……就辛苦你了。”他没有用命令的口吻,而是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
邝露的身体再次僵住。让她……守着杨昭?寸步不离?
这个要求,像一颗投入她混乱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复杂的涟漪。抗拒?本能地想逃离这让她失控的环境。但……另一种更陌生的情绪——一种放不下的、源自方才那场生死搏斗后残留的责任感,甚至……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弱牵绊,却牢牢地拽住了她的脚步。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沾满血污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昏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最终,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只是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房门。背影单薄,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杨戬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转头看向榻上昏睡的儿子,眼中神色复杂难明。方才邝露那不顾一切的救援和此刻沉默的接受,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并非毫无缝隙。而裂缝的源头,似乎正是他这重伤的儿子。
***
邝露回到自己那间同样清冷的厢房。冰冷的清水一遍遍冲洗着手上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那刺目的红和粘腻的触感仿佛烙印在皮肤上,怎么洗也洗不掉。她看着铜镜中那个面色苍白、发丝凌乱、眼神空洞中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倒影,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
镜子里的人是谁?
是那个璇玑宫心如止水、万事不萦于怀的掌事仙子邝露?
还是那个扑在血泊里、嘶声厉喝、双手染满他人鲜血的疯女人?
她用力闭上眼,将那混乱的影像驱散。匆匆用湿冷的布巾擦拭了脸颊和脖颈的血污汗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中衣。动作间,膝盖的刺痛和手臂的酸软时刻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当她重新回到杨昭所在的房间时,身上已无血迹,发髻也简单梳理过,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眼底的疲惫和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却无法掩饰。
杨戬已经离开,想必是去处理追捕鬼王之事。屋内只剩下她和软榻上昏睡的杨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敖寸心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眼圈还是红的,看到邝露,眼神复杂。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药熬好了,要趁热喝下去效果才好。劳烦……邝露仙子了。”语气带着一丝生硬的客气,还有未散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邝露沉默地接过药碗。滚烫的碗壁灼着她的指尖,她却恍若未觉。
敖寸心又看了一眼儿子,才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她知道丈夫让邝露守前半夜的用意,心中虽仍有疑虑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此刻儿子的安危压倒了一切。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屋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杨昭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邝露端着药碗,走到软榻边。昏黄的烛光将杨昭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他依旧昏迷着,眉头因为痛苦而微微蹙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褪去了战场上的锐气和阳光,此刻的他显得异常脆弱,像个需要保护的大男孩。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他许久。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不出清晰的倒影,只有一片沉沉的迷雾。方才那不顾一切的冲动早已冷却,留下的只有满身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不知该如何安放的情绪。
最终,她缓缓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拿起一块干净温热的湿布巾,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轻柔地擦拭杨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她的指尖隔着布巾,能感受到他皮肤上灼热的温度——那是身体在与阴煞之毒抗争的证明。
擦拭完额头,她的目光落在杨昭干裂起皮的嘴唇上。犹豫了片刻,她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小布巾,蘸了些温水,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湿润着他的唇瓣。动作笨拙而谨慎,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喂药是更大的挑战。她小心地扶起杨昭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并不宽厚的臂弯里。他身体的重量和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试了试温度,然后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喂到杨昭唇边。
药汁苦涩,昏迷中的杨昭本能地抗拒,唇齿紧闭,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邝露没有不耐,只是默默地用布巾擦去流下的药汁,再次尝试。一次,两次……她耐心地、一遍遍重复着,动作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轻柔。终于,在她又一次尝试时,或许是感受到唇边的湿润,或许是身体的本能需求,杨昭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
邝露立刻抓住机会,将一勺温热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喂了进去。看着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药咽下,她心中竟莫名地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一碗药,喂了将近半个时辰。期间,杨昭时而因为剧痛而发出模糊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颤抖。每当这时,邝露便会停下喂药的动作,用温热的布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或是轻轻拍抚他的手臂,虽然动作依旧僵硬,但那笨拙的安抚似乎真的起了作用,他的颤抖会慢慢平息下来。
时间在寂静和重复的动作中缓慢流淌。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两人重叠又分离的影子。
邝露一直维持着高度的警惕。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掀开覆盖伤口的天蚕雪丝一角,仔细观察伤口的情况,查看那青黑色的煞气是否有蔓延的迹象,血液是否渗出。一旦发现异常,哪怕极其细微,她便会立刻起身,去外间寻来备用的药粉重新撒上,或是将情况告知守在外间的杨婵。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响和杨昭时而沉重的呼吸声。
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一点点侵蚀着邝露的意志。她端坐在圆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她一贯的仪态。但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像坠了铅块。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用疼痛驱散睡意。
就在这时,软榻上的杨昭似乎陷入了更深沉的梦魇。他眉头紧锁,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身体也开始不安地扭动。
“……不……别过来……退开!快退开!……呃啊……” 声音破碎,充满了痛苦和惊惧,显然梦到了之前惨烈的战斗场景。
他的动作牵动了胸口的伤处,包扎好的天蚕雪丝边缘,瞬间又渗出了一丝刺目的鲜红!
邝露心中一紧,睡意瞬间全无!她立刻起身扑到榻边,一手按住他无意识挥舞的手臂,防止他再次扯动伤口,另一只手则拿起温热的布巾,擦拭他额头上瞬间涌出的大量冷汗。
“没事了……没事了……” 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生涩却努力放柔的安抚意味,像是哄劝受惊的孩童,“……都过去了……安全了……”
她一遍遍重复着这简单的话语,同时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他的脸颊和脖颈,试图抚平他的惊悸。动作不再是最初的僵硬,反而带上了一种笨拙却真实的温柔。
或许是那温热轻柔的触碰,或许是那低柔重复的安抚,奇迹般地起了作用。杨昭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紧锁的眉头也缓缓松开,身体不再剧烈扭动,只是偶尔还会因为伤处的疼痛而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呻吟,但已不再有梦魇的惊惧。
邝露看着他重新陷入相对安稳的昏睡,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她依旧半跪在榻前,维持着为他擦拭的姿势。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灼热的温度。
耳边还回响着自己那陌生的、带着安抚意味的低语。
心口处,那沉寂了太久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笨拙的安抚和此刻的寂静中,悄然松动、融化了一角。
她就这样静静地守着他,看着烛火在他沉睡的容颜上跳跃。屋外是沉沉的夜,屋内是摇曳的暖光,和一个重伤的、需要她守护的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宁静感,混杂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归属感?悄然弥漫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也悄然渗入了她冰封的心田。
寒夜漫长,烛火微暖,照见心湖初融的痕迹,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