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窗纸透出蒙蒙的青灰色。烛台上的蜡烛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豆大的火苗挣扎了几下，终于不甘地熄灭，化作一缕袅袅青烟。屋内陷入黎明前最深的昏暗。
邝露依旧端坐在软榻边的圆凳上，背脊挺直如松，维持着近乎刻板的仪态。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意识。眼皮重若千钧，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她只能靠着反复掐掌心带来的刺痛，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杨昭的呼吸比前半夜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有那种令人心悬一线的紊乱。高热似乎也退下去一些，只是眉头依旧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在对抗着伤处的疼痛。
当第一缕微弱的晨光，如同怯生生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爬上窗棂，艰难地穿透薄雾，将屋内染上一层朦胧的灰白时，软榻上的人，终于有了更明显的动静。
杨昭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初醒的视线是模糊的，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迷茫。他下意识地想动，胸口传来的剧痛立刻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这声痛哼，如同惊雷，瞬间驱散了邝露所有的困倦！她几乎是立刻从圆凳上弹了起来，身体快过意识，扑到软榻边。
“别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却依旧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时，她的手已经本能地按在了杨昭没有受伤的那侧肩膀上，阻止他起身的动作。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杨昭被这突然的力道按回枕上，疼痛让他闷哼一声，意识却因为这剧痛和近在咫尺的声音彻底清醒了！他猛地抬眼，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俯身在榻边的人影。
晨光熹微，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依旧是那张清丽绝伦却总带着疏离的脸庞，只是此刻，在那朦胧的光线下，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得无法忽视的乌青，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深深疲惫。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纤细脆弱的锁骨，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是她！
真的是她！
昨夜血泊中那双带着惊悸和专注的眼眸，不是幻觉！
杨昭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紧缩！他清晰地记得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景象——她跪在他的血泊里，双手染满他的血，发丝凌乱，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此刻，她眼中的疲惫和强撑的冷静，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她经历了怎样的守护。
“你……”杨昭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刚吐出一个字，喉咙就如同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
“别说话。”邝露立刻打断他，语气依旧带着那种习惯性的清冷命令感，但动作却下意识地柔和了许多。她迅速拿起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清水，用干净的布巾蘸湿，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湿润着他干裂的嘴唇。“你伤得很重，阴煞之毒未清，需要静养，不可妄动，更不可耗费心神言语。”
她的指尖隔着微凉的布巾，触碰着他的唇瓣。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那专注的眼神，与昨夜笨拙喂药时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杨昭清晰地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他顺从地没有开口，只是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瞬不瞬地锁在邝露的脸上。看着她为自己润唇，看着她因为疲惫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眼中强装的镇定下难以掩盖的憔悴。
昨夜惊心动魄的场面再次涌入脑海——她嘶声的厉喝，她毫不犹豫撕开他衣料时带着血腥气的果断，她死死按压伤口时指节的泛白，还有那最后四目相对时，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悸和……类似后怕的情绪？那绝不是冷漠！
而现在，她就守在这里，守了一夜！以她这副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虚弱模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混合着剧烈的痛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猛烈地冲击着杨昭的胸腔，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敖寸心端着一碗新熬好的、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面带忧色的杨婵。
“昭儿！你醒了？！”敖寸心看到儿子睁着眼睛，惊喜万分，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快步走到榻边。
“哥！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杨婵也急切地问道。
两人的到来，瞬间打破了屋内那微妙的、只有两人的静谧氛围。
邝露几乎是立刻收回了为杨昭润唇的手，指尖那微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她迅速直起身，退开了半步，拉开了与软榻的距离。脸上所有的疲惫和刚才那一瞬间泄露的柔和，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了一层薄冰般的平静和疏离。她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拒人千里的邝露仙子。
“夫人，三姑娘。”她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无波，“杨公子刚刚苏醒，伤势仍重，需静养，不可多言。”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敖寸心喜极而泣，坐到榻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握住杨昭的手，“昭儿，你吓死娘了！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不疼？饿不饿？”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浓浓的关切。
杨昭的目光却越过母亲，依旧执着地落在退到一旁、垂眸敛目的邝露身上。他看到她那瞬间挺直的背脊，看到她重新低垂的眼帘，看到她完美无瑕却冰冷疏离的侧脸……仿佛刚才那个为他润唇、眉宇间带着疲惫与关切的女子，只是他重伤之下产生的幻觉。
一股强烈的失落和难以名状的烦闷涌上心头，甚至压过了伤口的疼痛。
“娘……我没事……”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目光却依旧胶着在邝露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昨夜……是邝露仙子……一直守着我？”他明知故问，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她重新筑起的冰墙。
敖寸心和杨婵闻言，都下意识地看向邝露，眼神复杂。
邝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晨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是。”她回答得极其简洁，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杨公子重伤昏迷，需要有人看护伤势变化，及时处理。师伯托付，邝露不敢懈怠。” 她将一切都归因于杨戬的托付和职责所在，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职责？不敢懈怠？
杨昭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闷闷地疼。他看着邝露那副公事公办、拒人千里的模样，昨夜血泊中她那双带着惊悸和专注的眼睛，与眼前这张冷若冰霜的脸，形成了无比鲜明的、近乎残酷的对比！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的情绪，混合着伤口的剧痛，猛地冲上头顶！
“只是……职责？”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更加嘶哑，胸口起伏，牵动伤口，让他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额角渗出冷汗。
“昭儿！别激动！”敖寸心吓了一跳，连忙安抚儿子，心疼地为他擦拭冷汗，同时不满地瞥了一眼邝露。杨婵也担忧地看着兄长，又看看邝露，欲言又止。
邝露终于抬起了眼帘。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杨昭那灼热的、带着质问和受伤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自然。”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同珠玉落盘，却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杨公子乃司法天神爱子，身系灌江口安危，不容有失。邝露受师伯所托，自当尽心竭力，此乃本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因激动而痛苦蹙起的眉头，补充道，“公子伤势未稳，情绪不宜激动。还请静心调养，勿做他想。”
“本分……勿做他想……”杨昭重复着这两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又极其苦涩的东西，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受伤。他不再看邝露，缓缓闭上了眼睛，只是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敖寸心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中对邝露那点刚升起的好感瞬间又打了折扣。她接过杨婵手中的药碗，准备亲自喂药。
“药给我吧。”杨昭闭着眼，声音疲惫而沙哑地开口，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自己喝。”
敖寸心犹豫了一下，看着儿子苍白却倔强的脸，叹了口气，将药碗递到他嘴边。杨昭忍着剧痛，微微侧头，就着碗沿，艰难地、一口一口地将那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他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包括邝露。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划清界限，也保护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
邝露静静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局外人，看着杨昭倔强地自己喝药，看着他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头和额角的冷汗。晨光渐渐明亮，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无声的孤寂。
她面上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杨昭的反应与她毫无关系。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杨昭闭上眼睛，不再看她，当他用那种受伤又倔强的语气说出“我自己喝”时，她心底某个角落，似乎也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极淡的、陌生的……涩意。
***
灌江口的晨曦终于彻底驱散了薄雾，金色的阳光洒满庭院。
杨戬带着一身清冷的晨露气息踏入了房间。他先去仔细查看了儿子的伤势和气息，确认毒素被牢牢压制，伤势稳定，脸色才稍霁。
“父亲……”杨昭睁开眼，低唤了一声。
“嗯，醒了就好。毒已压制，但拔除尚需时日，好生静养。”杨戬拍了拍儿子的手背，目光转向安静立于一旁、仿佛与世隔绝的邝露。
“邝露。”杨戬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辛苦你了，守了一夜。先去休息吧，这里有寸心和婵儿。”
邝露微微屈膝行礼：“师伯言重，邝露分内之事。”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起伏。她没有再看软榻上的杨昭一眼，转身，步履平稳地向外走去。背影挺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孤高，仿佛昨夜那个狼狈守护、笨拙安抚的人，从未存在过。
杨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视线。他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失落，有不解，有被拒绝的难堪，但更深沉的，是昨夜那双染血却专注的眼睛带来的、无法磨灭的震撼和……悸动。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胸口的伤依旧剧痛，但更痛的，是心口那团乱麻般的、无法言说的情绪。职责？本分？勿做他想？
他杨昭，从不信命，更不信什么冰冷的“本分”能解释一切！昨夜那双眼睛里的惊悸和专注，绝非虚假！那笨拙却真实的安抚，也绝非幻觉！
***
邝露回到自己那间清冷的厢房。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面上。一夜未眠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松懈，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眼前反复闪现的，是杨昭醒来时那灼热探究的目光，是他质问“只是职责？”时眼中受伤的光芒，是他倔强地自己喝药时紧蹙的眉头……
还有……昨夜他梦魇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句笨拙的安抚：“没事了……都过去了……安全了……”
那句不受控制的话，此刻回想起来，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她怎么能流露出那样的情绪？这完全失控了！这违背了她给自己定下的、心如止水的法则！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她害怕！害怕这种失控的感觉！害怕那冰封的心湖下悄然涌动的、陌生的暖流！害怕那一点点滋生的、名为“牵绊”的东西！
她用力地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的皮肉，用疼痛来提醒自己，来压制那汹涌的、让她无所适从的陌生情感。不行！不能这样！这里是灌江口，不是璇玑宫！他是杨昭，不是……那个人！
她不能动心！不能有牵绊！心一旦有了温度，就会再次感受到痛！那蚀骨噬心的痛楚，她承受过一次，便再也不想尝第二次！
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了一些。她抬起头，脸上已无泪痕，只有一片近乎绝望的苍白和重新筑起的、更加冰冷的决绝。
她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神重新变得空洞、仿佛昨夜一切只是幻梦的自己。
就这样吧。
守住本分。
保持距离。
让昨夜那场失控的救援和守护，连同那笨拙的安抚，都埋葬在这黎明的微光里。
她依旧是那个心如寒玉、无波无澜的邝露仙子。
也只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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