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阙，璇玑宫深处，天帝寝殿。
夜明珠柔和的光辉洒满殿内，却驱不散此处独有的、仿佛沉淀了万载岁月的孤寂清寒。润玉一身素白寝衣，端坐于云床之上，双目微阖，似在调息，又似神游天外。殿内侍奉的仙娥早已屏退，唯有案几上一盏清茶，袅袅升起几缕微不可查的白烟。
然而，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心神却远非宁静。白日披香殿中，太巳真人那恭敬却带着疏离的禀报——“小女邝露，已然应允远嫁他界”——言犹在耳。那“应允”二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最不易察觉的角落，带来一丝几不可闻、却持续不断的隐痛。
他试图摒弃这无谓的杂念。一个仙娥的婚嫁，与他何干？离了便离了，省却诸多烦扰。可那抹素白的身影，那低垂的眼睫，那永远沉默却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模样，却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盘踞在识海边缘，挥之不去。
烦躁，如同水底暗生的水草，悄然缠绕上来。
润玉猛地睁开眼，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罕见地掠过一丝难以压制的躁意。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彻底斩断这莫名烦扰的答案。他要知道，那个在他璇玑宫如同精致玉雕般存在的女子，在另一个世界，在另一个人身边，究竟是何等模样？是否依旧那般……死气沉沉？是否证明他的决断无误？
心念一动，一股沛然的天帝之力无声涌出。寝殿中央，平滑如镜的玄冰地面骤然泛起水波般的涟漪。涟漪中心，一面巨大的、边缘铭刻着繁复星图符文的澄澈水镜缓缓升起，悬浮于半空。
水镜术！天帝权能之一，可观诸天万界景象。然窥视他界，尤其是有强者坐镇的世界，需耗费巨大神力，且极易被察觉。润玉此刻心绪难平，顾不得许多了。
他凝神聚念，强大的神念如同无形的触手，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坚韧无比的时空壁垒。目标——灌江口，真君神殿！
水镜表面，混沌的迷雾剧烈翻滚、扭曲，仿佛在抗拒着外来力量的窥探。镜中光影变幻不定，时而闪过模糊的山川河流，时而掠过陌生的城镇剪影。润玉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跨界窥视对他而言也并非易事。
不知过了多久，水镜中的混沌迷雾终于被一股沛然清正的气息破开一角！
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陈设简单却透着温暖的房间。昏黄的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画面中央，是一张软榻。榻上躺着一个人，银甲已卸，只着素色中衣，胸口覆盖着雪白的丝帛，面色苍白，眉头紧锁，显然重伤未愈。
是杨昭！那个……邝露的未婚夫？
润玉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杨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不过是个莽撞的武夫罢了。
然而，当他的视线移向软榻边时，却如同被最炽烈的天火灼烧，瞳孔骤然收缩！
是她！邝露！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中衣，发髻微松，几缕乌发散落在苍白的颊边。她半跪在软榻前的地面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掩不住那浓重的、几乎要从水镜中溢出来的疲惫。她的眼下是深重的乌青，脸色憔悴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轻烟消散。
但最让润玉心神剧震的，是她的眼神和动作！
那双总是如同寒潭般死寂空洞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榻上的杨昭。那眼神里……没有疏离，没有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在邝露眼中见过的、复杂到令他心胆俱裂的情绪——有未褪尽的惊悸残留，有深深的疲惫，有强撑的冷静，但最深处……竟然翻滚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专注的关切？！
她的一只手正拿着一块温热的布巾，极其轻柔、极其小心地擦拭着杨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那动作笨拙而生疏，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另一只手则虚按在杨昭没有受伤的手臂旁，似乎随时准备安抚他可能的躁动。
这……这怎么可能？！
润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死死地盯着水镜中那个陌生的邝露，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这绝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邝露！那个永远低眉顺目、心如枯井、仿佛没有七情六欲的掌事仙子！眼前这个憔悴不堪、眼神复杂、动作轻柔地为另一个男人擦拭冷汗的女子……是谁？！
就在这时，水镜中的杨昭似乎陷入了梦魇，身体不安地扭动，口中发出模糊痛苦的呓语。
只见邝露立刻俯身靠近，一手稳稳按住杨昭无意识挥舞的手臂，防止他牵动伤口。另一只手则继续用温热的布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同时，她的嘴唇微微开合……
润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疯狂催动神力，试图捕捉那微弱的声音！
“……没事了……” 水镜中传来邝露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种生涩却无比清晰地努力放柔的语调，如同春风拂过冰面，“……都过去了……安全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安全了……”
一遍，又一遍。
这轻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低语，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润玉的耳膜，贯穿他的神魂！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滔天怒火，混合着毁灭性的嫉妒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剧痛，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润玉胸腔内轰然爆发！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暴戾的嘶吼，骤然从润玉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双目瞬间变得赤红如血，周身原本清冷的气息骤然变得狂暴而混乱，如同失控的风暴！
她竟然……她竟然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她竟然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她竟然……会用如此轻柔、如此小心翼翼的动作去触碰另一个男人？！
她竟然会……会去安抚他？！用那种他润玉从未得到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温柔？！
为了他，她可以如此憔悴，如此不顾仪态，如此……卑微？！
那自己呢？！
那些年，她在璇玑宫，在他身边！他给过她什么？！
是永远疏离的“邝露仙子”？是视而不见的背影？是理所当然的接受她的付出，却吝于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以为她天生便是那副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模样！他以为她对谁都是如此！他甚至曾为她的“安静”而觉得省心！
原来……原来不是！
原来她也会关切！原来她也会温柔！原来她也会……为了一个人，流露出如此脆弱又如此专注的神情！只是那个人……不是他润玉！从来都不是！
一股锥心刺骨、几乎让他神魂崩裂的悔恨，如同最毒的藤蔓，伴随着那焚天的嫉妒和怒火，疯狂地缠绕啃噬着他的心脏！痛！痛得他浑身痉挛，痛得他眼前发黑！
“邝露……你……好！你很好！”润玉的声音嘶哑扭曲，如同九幽厉鬼的诅咒，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毒液和恨意。他看着水镜中那个依旧在笨拙地安抚着杨昭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该死的关切，只觉得一股毁灭的冲动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凭什么？！
她凭什么？！那个叫杨昭的蝼蚁凭什么？！
他才是天帝！他才是她曾经仰望追逐了无数岁月的人！她凭什么将这份他从未得到、甚至不屑一顾的温柔，轻易地给了别人？！给了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异界武夫？！
“啊——！！！”
狂暴失控的法力再也无法抑制！润玉猛地抬手，一道蕴含着恐怖毁灭之力的银白光华，如同失控的怒龙，狠狠轰向那面映照着“不堪”画面的水镜！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寝殿内炸开！
那面由精纯水元之力凝聚、坚固无比的水镜，在暴怒的天帝之力面前，如同脆弱的琉璃，瞬间被轰得粉碎！亿万点细碎的水珠混杂着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炸开的冰晶风暴，疯狂四溅！
水珠溅落在润玉素白的寝衣上，留下深色的湿痕，如同泪迹。狂暴的能量乱流撕扯着他的衣袖，割裂了他几缕垂落的发丝。
然而，他却恍若未觉。
他依旧保持着抬手轰击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水镜原先所在的位置。那里，只剩下破碎的能量乱流和弥漫的水汽，仿佛刚才那刺痛他神魂的画面从未存在过。
但，那画面却已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地、鲜血淋漓地刻在了他的神魂深处！
邝露憔悴却关切的眼神……
她笨拙却轻柔的动作……
那生涩却带着安抚的温柔低语……
还有……杨昭那张苍白却占据了她所有目光的脸！
“嗬……嗬……” 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寝殿内回荡。润玉缓缓放下手臂，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狂暴的法力宣泄之后，是更加深沉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空洞和冰冷。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骨节分明的手掌。这双手，执掌三界权柄，翻云覆雨，生杀予夺。却为何……连一个女子的心，都从未真正触碰过？不，是他从未想过要去触碰！是他亲手将她推得越来越远，最终推到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悔恨，如同最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比那嫉妒和怒火，更加绵长，更加蚀骨。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冰冷的云床边缘。赤红的眼眸渐渐褪去血色，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绝望的灰败。
殿内一片狼藉。破碎的水元之力如同哀伤的叹息，缓缓消散。夜明珠的光辉依旧清冷，却再也照不亮天帝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
他赢了这九重天。
却输了她。
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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