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过后,事态如决堤洪水般急转直下。
就像你精心保存的薯片袋突然漏风——再怎么补救,酥脆感都没了。
泉伊立在窗前,指尖在蒙着水雾的玻璃上划拉,本想画爱心结果歪成了哭脸,正如他此刻扭曲的心情。
铅灰色云层沉沉压向天际线,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在空荡的街道上打着旋,像极了被无形巨手操控的傀儡。
天气预报说暴雨将在子夜倾盆而至,可他等不及了,胸腔里翻涌的不安快要冲破喉咙。
他猛地转身,金属钥匙串撞在玄关柜上发出脆响。大门摔上的瞬间,楼道里的灰尘都吓得跳起了踢踏舞。
黑色外套随意往肩上一甩,甚至没顾得上按灭客厅那盏刺目的白炽灯。
大门重重撞上门框,沉闷的声响在寂静楼道里炸开,惊起墙缝里蛰伏的尘螨。
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泥土腥气钻入鼻腔,沥青路面蒸腾的热气与寒意激烈交锋。面又热又冷,像极了前女友忽冷忽热的态度。泉伊踩着枯叶狂奔,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摸出手机一看,漆黑屏幕映着他的苦瓜脸——果然,连垃圾短信都抛弃他了。
泉伊踩着满地碎叶疾步前行,风衣下摆被狂风掀得猎猎作响,领口灌进的冷风如冰锥般刺进脊梁。
他机械地摸出手机,漆黑的屏幕映出他紧绷的下颌——依旧没有新消息。
这份死寂反倒让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
电梯数字跳到2层时,泉伊听见指节发出细微脆响。
三十八个日夜,足够改变太多。
记得那天阳光正好。江野漓踩着梧桐絮疯跑,白衬衫鼓成帆。笑声穿透香樟林,仿佛能跃过围墙,奔向永远。
金属数字"2"在幽绿屏上明明灭灭。
电梯门开的瞬间,消毒水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泉伊扶住扶手,眼前闪过最后一次视频画面——
病床上蜷缩的身影,像团揉皱的纸巾。圆润下颌骨支起皮肤,说话时喉结剧烈滚动,却只发出气若游丝的呜咽。
江野漓的病情就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表面涟漪散尽后,暗涌在无声处吞噬一切。护士站的电子屏显示他近三月的体重曲线,像断崖般垂直坠落的折线刺痛泉伊的眼睛。
护士站电子屏刺痛双眼。
江野漓的体重曲线,垂直坠落。
储物柜里,零食换成药盒。
能单手倒立的手,如今握不住药杯。
"叮"。
镜面映出他扭曲的脸。
走廊尽头,病房门虚掩。漏出的光,像道细长血痕。
监护仪滴答声混着风声,如同死神调试镰刀。
泉伊的皮鞋碾过防滑地胶,每一步都像踩在浸透冰水的棉花上,而门后传来的微弱咳嗽声,如同命运齿轮转动时发出的哀鸣。
门后传来微弱咳嗽,像命运齿轮的哀鸣。
泉伊的脚步在距离病房三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惨白廊灯下,贺欺妄红白相间的短发像团燃烧的火焰,她倚着墙低头划动手机,金属指甲盖叩击屏幕的声音清脆如碎冰。
"来得比定位显示还快啊。"
她抬头时眼尾挑起,露出虎牙的笑容与周遭的消毒水味格格不入,仿佛此刻身处的不是重症病房,而是某个喧闹的派对现场。
泉伊喉结滚动。
朝寒雨警告过的"装模作样的麻烦精"犹在耳畔,可眼前这人总让他想起夏天的气泡水——看似浮夸张扬,实则沁人心脾。
谁能想到,这个能把婚纱穿出朋克味的女孩,竟是言清秋名义上的未婚妻?
两人日常相处时,与其说是未婚夫妻,倒更像共享恶作剧计划的共犯。
"你怎么在这儿?"他警惕地扫向虚掩的病房门。
贺欺妄夸张地捂住心口:"当然是探病啊。"
她的银色耳坠随着动作摇晃,在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白祐在里面,已经待了四十七分。"
尾音拖长,指尖精准点在手机计时器的暂停键上。
泉伊下意识凑近门上的观察窗。
轮椅上的白祐微微前倾,白发垂落如月光织就的帘幕。她手中握着素描本,笔尖悬在纸面,侧脸的轮廓温柔而专注。
病床上的人影裹在蓝白条纹被单里,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
"我能进去吗?"他的声音发涩。
"禁止打扰模式。"
贺欺妄晃了晃贴在门把手上的卡通贴纸,上面画着戴墨镜的小熊举着"闲人免进"的标牌,"白祐说要完成最后一幅人像速写。”
她忽然凑近,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不过有我这个VIP陪聊,不亏吧?"
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刺鼻。泉伊背过身,额头抵着冰凉的墙面。
瓷砖缝隙里卡着半片干枯的叶子,不知是哪个探病者遗落的。
"他最近怎么样?"泉伊问道。
"晨测血氧掉到89。"贺欺妄盯着墙缝里的枯叶,"吞咽功能退化,全靠鼻饲管维持。"
"还能认人吗?"
"前天把止痛泵当成游戏机..."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以为自己在打《星陨之战》。前天还把止痛泵当Switch,玩得可‘开心’了。"
长廊陷入死寂。远处护士站传来推车轱辘的声响,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混着白祐压低的说话声,从门缝里漏出来。
泉伊突然发现,贺欺妄的马丁靴上沾着颜料,暗红与明黄交织,像极了江野漓最爱的丙烯画配色。
"白祐常来?"他听见自己问。
"不算准时报道,但是偶尔会来,都是固定时间。"
贺欺妄掏出薄荷糖,银色糖纸在指间翻折出冷光,"她说江野漓教过她构图透视,这份师生缘分得还。"
她忽然将糖纸揉成一团,精准投进五米外的垃圾桶,“说是说不愿意来,但是还是来了。"
风从安全通道的窗口灌进来,掀起泉伊衬衫的下摆。
记忆突然闪回一个月个月前的画室——江野漓叼着画笔手舞足蹈,颜料溅在白祐崭新的围裙上,两个相差十岁的人笑作一团。
而现在,轮椅与病床之间隔着的短短距离,像是横亘着永远无法跨越的深渊。
"喂。"
贺欺妄的指尖突然戳上他的肩膀,力道大得生疼,"别摆出那张死鱼脸。"
她扯出夸张的笑容,眼底却淬着冷光,"那家伙连化疗最难受的时候,都能对着呕吐袋画表情包,阎王哪有那么容易收他?"
病房内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泉伊屏住呼吸,听见白祐轻声说了句什么,随即响起极为微弱的气音——像是轻笑,又像是叹息。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胸腔里酸涩的潮水翻涌。
贺欺妄突然侧头,耳骨上的银色耳钉折射出冷光:“今天怎么突然杀过来?”
她晃了晃手机,屏幕上天气预报的暴雨预警图标泛着猩红,“比气象雷达还准时。”
泉伊喉结滚动,将“暴风雨要来了”的话咽回喉咙。
金属门把手沁着寒意,他想起三天前视频里,江野漓蜷缩在被单下,监控器绿光映着他恐惧颤抖的睫毛。“……我放心不下。”
“担心什么?这儿24小时监护。”贺欺妄踢了踢墙角的消防栓,金属碰撞声在空荡走廊回响,“难不成怕他被外星人绑架?”
“嫂子……”这个称呼像片薄冰,刚出口就碎在空气里。
贺欺妄的笑容瞬间冻结,艳丽的口红在惨白脸色下格外刺目。
她扯松颈间的皮质项圈,露出锁骨处未愈的擦伤:“别这么叫嘛。”消毒水味里混进她身上的龙舌兰香水,带着几分暴烈的呛人。
泉伊愣住。
记忆里贺欺妄总穿着铆钉皮衣,在拍卖会上举着红酒杯调侃言清秋,此刻她抓乱标志性的红白短发,露出后颈蜿蜒的刺青——那是朵被荆棘缠绕的向日葵。
“我和言清秋是朋友,这太玷污我们之间高尚的友谊了。”她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又塞回去,金属打火机在指间转得飞快,“倒是你们……”
泉伊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是个张扬到近乎嚣张的人,此刻却因为一个称呼别扭成这样。
“好。”他点点头,“那……小贺姐?”
她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这才对嘛!”
窗外乌云如同被搅乱的墨汁。
“暴雨要来了。”
这句话让泉伊的心脏猛地抽痛。
一个星期了前台风夜,江野漓蜷缩在病床角落,药品被打翻在地,暗红的液体蜿蜒成扭曲的河流。
此刻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刺耳,他死死攥住衣角:“他会害怕…”
她扯下耳坠在掌心翻转,尖锐的棱角划出细密血痕,“你知道他为什么总画轮椅上的开放吗?”
“他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人,他内心有一份希望,他想把它传递给别人。他的生长痛从来不止半夜抽筋的双腿,蔓延在皮肤上的生长纹,最痛的是眼睁睁看着一大颗泪水完整的滴落在米饭里,是一遍又一遍吞咽试图将哽咽的声音压下去。”
“有些伤疤藏得太深,连当事人都不愿面对。”
贺欺妄将耳坠抛向空中,坠落瞬间又稳稳接住,“但现在那家伙啊……”
她突然笑起来,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疯狂,“就算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也要龇着牙说‘来啊,谁怕谁’。”
雷声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泉伊看着贺欺妄被闪电照亮的侧脸。
她睫毛上沾着雨丝,眼底跳动的却是倔强的光。
或许正如她皮夹克背后的涂鸦——“在废墟上跳舞,才是对命运最大的嘲讽”。
暴雨倾盆而下的瞬间,泉伊听见她低声呢喃:“这次也一定要赢啊,Valentine。”
泉伊看着她,忽然觉得——
或许,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江野漓的挣扎。
只是她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去对抗那份无力感。
贺欺妄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红白相间的短发在惨白的灯光下像团跳动的火焰。
她突然转过身,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歪着头看泉伊:"小泉,我跟白祐以后都不来了。"
泉伊猛地抬头,喉咙发紧:"为什么?"
"因为——"
她拖长音调,突然伸手弹了下泉伊的额头,"探望病人也要讲究基本法啊!天天来多没新意。"她转身时下摆划出潇洒的弧度,"再说了,那小子看到你就够开心了,我们杵在这儿反而碍事。"
泉伊张了张嘴,贺欺妄却突然凑近,近到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雨水:"不过你要是敢不来——"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就让言清秋天天给你发六十秒语音方阵。"
"我..."
"哎呀知道你要说什么。"贺欺妄摆摆手打断他,"'但是他的病情''可是他的亲人''万一'——"
她突然双手拍在泉伊肩上,"听着小泉,现在能陪伴他的只剩你了。"她眨眨眼。
泉伊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掐了下大腿。疼痛让他想起上周江野漓偷偷把止痛药让给隔壁床老太太时,也是这么笑着说的:"我年轻嘛。"
泉伊垂下眼,没答应,也没拒绝。
她没明说,但泉伊明白她的意思。
——希望你能一直陪着他。
——至少这样,他能暂时忘记痛苦。
泉伊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转头,那个永远冷漠、仿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白祐——此刻眼眶通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有些拥抱,是濒临溺亡的人互相渡气。
泉伊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江野漓靠在床头,苍白的脸上依然挂着温柔的笑。
——原来,他从未停止过微笑。
白祐推着轮椅经过泉伊身边时,忽然停下。
“哥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幸福。总有一天,你能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现在的你…你太认真了…我先走了。”
泉伊点点头,看着她慢慢离开。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他的神经。他并不明白白祐话里的意思。
窗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泉伊站在病房门口,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江野漓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雨再大,也总会停的。”
可现在的江野漓,还能等到天晴吗?
泉伊推门而入的刹那,一道闪电撕裂夜空。
惨白电光透过窗帘缝隙,将病床上蜷缩的人影照得毫无血色——江野漓惊恐地睁大眼睛,喉结剧烈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泉...伊..."
破碎的音节卡在喉咙里,被滚滚雷声彻底碾碎。他瘦得见骨的手指死死揪住被单,暴起的青筋在苍白皮肤下跳动,像被困在冰层下垂死挣扎的鱼。
又一道闷雷炸响,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江野漓猛地瑟缩,整个人抖得像风中残叶。泉伊几乎是扑到床边,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皮肤下凸起的腕骨硌得生疼,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别怕,我在这儿。"
泉伊用掌心裹住那只枯瘦的手,这才惊觉江野漓的手腕竟细得能被两根手指圈住,"医生说这只是暂时的,等情况好转就能说话了..."
话音未落,江野漓突然反手攥紧他,指节泛白。滚烫的呼吸混着细碎呜咽喷在颈侧,带着哭腔的气音断断续续:"...别...别…走..."
输液管里的药液滴答作响,监护仪规律的声响被雷声撕扯得支离破碎。江野漓将脸埋进泉伊肩头,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不要...离开我..."
他庆幸自己的及时,否则此刻独自面对这场雷暴的,该是怎样绝望的颤抖。
"我在。"他轻轻拨开江野漓汗湿的额发,指尖触到一片湿润,"以后每个雷雨天,我都守着你。"
窗外,雨势渐渐转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