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裹着仪器嗡鸣在病房里沉降,泉伊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
液晶屏幽蓝的光漫过他侧脸,将睫毛的影子拓在眼下,像两片倦鸟的残羽。电子钟数字跳成20:30的瞬间,江野漓突然将额头抵上冰凉的玻璃窗,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化开又消散。
雪粒子簌簌撞着窗户的轻响被空调风声吞没。路灯把雪幕染成流动的碎金,江野漓望着那片碎金,脖颈处淡青的血管微微起伏。
他枯瘦的右手无意识摩挲着输液管接口,仿佛在确认某种生命连接——药液正以恒定的节奏滴落,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泉伊后仰伸展肩背时,脊椎发出细微轻响。她转头想开口,却猝然僵住——
江野漓低垂的眼睑下浮着浓重青影,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藏蓝病号服领口松垮地歪斜着,露出半截嶙峋的锁骨,像雪地里折断的枯枝。
"你……"泉伊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视线扫过他攥得发白的指节,"外面下雪了。"他轻轻叩了叩窗玻璃,"看到了吗?"
“什么…”
雪粒子正簌簌撞向人间,仿佛无数破碎的星屑执意坠落。
路灯将雪幕熔成液态的金砂,在江野漓玫红色瞳孔里流转,那瑰丽的色泽与飘落的雪花交织,勾勒出转瞬即逝的梦幻图景。
可那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像被无形的重物拖拽,又缓缓滑回平板电脑上跳跃的彩色骷髅——动画片里喧闹的亡灵节游行队伍踏过屏幕,激昂的音乐在狭小的病房里回荡,却在他眼底碾不出半分痕迹,唯有死寂的灰蒙笼罩着那双曾盛满光彩的眼眸。
"雪……"
泉伊的声音像羽毛落在结冰的湖面,轻柔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震颤。
蓝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那抹碧绿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你等了一百二十天的初雪。"
他望着好友苍白的侧脸,想起去年深秋,江野漓躺在病床上,掰着手指倒数初雪的模样,那时对方眼中闪烁的期待,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野漓缓慢地转过头,动作如同生锈的齿轮,每一个角度的转动都伴随着凝滞与艰难。脖颈处凸起的血管在惨白皮肤下蜿蜒如青瓷裂痕,诉说着身体内部正在进行的无声战争。
"我见过很多场了。太多了…"
他枯瘦的手指揪着被角,布料在指腹下皱成苍白的山峦,仿佛要从这褶皱里抓住虚幻的真实,"上个月……护士站的玻璃窗上,落着不会化的雪絮。"
话语间,他的目光飘向虚空,仿佛又看见那些只存在于他世界里的雪花,在记忆中翩翩起舞。
空调风口吐出的热浪里,泉伊忽然看见那些深夜里的场景——江野漓对着空墙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描摹雪花的棱角,嘴角噙着无人能解的欣喜。
原来所有笑容都是献给幻影的祭品,每一次与"雪"的相遇,都是一场孤独的狂欢。那些他未曾参与的虚幻雪景,此刻如同潮水般漫过泉伊的心头,带来酸涩与心疼。
"这次是真的。"
泉伊跪坐在床边,蓝发垂落床沿如融化的银河,发丝间还带着消毒水的气味。
他将掌心覆在江野漓手背凸起的血管上,像捂住一盏将熄的风灯,试图传递一丝真实的温度,"你摸摸看,玻璃在震动。"他引导着江野漓的手贴上冰冷的窗面,感受着雪花撞击玻璃的细微震颤,希望能唤醒对方对真实的感知。
江野漓的睫毛骤然掀起,玫红色虹膜里浮起碎冰般的光,那是久违的希冀在眼底复燃。
他猛地撑起身子,嶙峋膝盖却撞上金属床栏,闷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泉伊立刻扶住他塌陷的脊背,薄薄病号服下凸起的脊椎如断裂的琴键,每节骨头的棱角都硌进掌心,传递着生命脆弱的触感。
"开窗——"嘶哑的祈求被咳声碾碎,江野漓的身体在咳嗽中剧烈颤抖,仿佛要将灵魂都咳出来。寒风卷着雪沫扑进来的瞬间,他蜷缩成风干的虾壳,咳得监护仪迸出刺耳鸣叫,警报声与风雪声交织,奏响一曲生命的悲歌。
泉伊突然冲向走廊,蓝色发丝在疾风中飞扬。医院长廊的白炽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转角处消失。
再回来时睫毛凝着霜晶,呵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迅速凝结,摊开的掌心托着一小片完整的雪花。
六角冰棱在灯光下流转虹彩,像诸神不慎跌落的星辰碎片,散发着神秘而纯净的光芒。
"接住它。"
他将雪片轻轻放在江野漓掌心,动作轻柔得仿佛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冰晶触到体温的刹那开始消融,水痕沿着他掌心的生命线蜿蜒,像一道突然苏醒的银河,流淌过布满岁月痕迹的纹路。
江野漓突然将濡湿的手掌贴上面颊,融雪混着泪水滑进他干裂的唇缝,咸涩与清凉交织,带来真实的触感。
佝偻的脊背剧烈起伏着,齿关死死咬住呜咽,唯有玫红色瞳孔亮得骇人——那里正倒映着窗外倾泻的碎钻星河,比任何药物制造的幻象都更荒诞,更磅礴。
每一片飘落的雪花都像是命运的馈赠,在这方寸之间的病房里,构建出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纯白世界。
泉伊的蓝发垂落在雪水里,发丝沾湿了床单,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看见融化的冰正从江野漓指缝滴落。
一滴,两滴,落在心电监护仪曲折的绿线上。
在屏幕上荡起细微的涟漪。
落在他们再也追不回的一百二十三个盼雪的白昼与长夜。
当最后一抹雪色在掌心消失,江野漓突然抓住泉伊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泉伊!"
“我在。”
他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压抑许久的渴望。
"我们出去,就看一眼,就一眼......"
玫红色的瞳孔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仿佛只要踏出门去,就能抓住正在流逝的生命。
泉伊感觉手腕被攥得生疼,却比不过胸腔里翻涌的酸涩。
"不行!"
他抽回手,蓝发垂落遮住眼睫上凝结的霜,"外面零下十度,你的血氧刚稳定......"话音未落,江野漓已经撑起身子,输液管随着动作摇晃,监护仪发出不安的嗡鸣。
"求你了......"江野漓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被折断的芦苇,"上次化疗前,你说等下雪就带我去天台......"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现在雪来了,我却连病房都出不去吗?"
泉伊别过脸,不敢看那双盛满失望的眼睛。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世界染成朦胧的白色。
"你需要被保护。明白吗?"他盯着地板上瓷砖的缝隙,声音闷闷的,"医生说你的免疫系统......"
"保护?"江野漓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破碎的意味,"我每天被关在这里,看着你们骗我说'明天会更好',看着自己的腿一天天萎缩......他们还往我的…血管里…灌…灌射毒药…"他猛地掀开被子,露出细得惊人的小腿,"泉伊,我快死了。比起感冒,我更怕再也看不到真正的雪。"
空气瞬间凝固。泉伊感觉喉咙发紧,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他想起昨天生日时,江野漓偷偷塞给他的手工贺卡,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等来年冬日去看雪"。那时对方藏在背后的手,明明在不停地发抖。
"江野漓......"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再求你最后一次。"
江野漓的声音低下去,像一片即将飘落的枯叶,"就让我看看,真正的雪落在手上是什么感觉......"
泉伊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不敢直视那双眼睛——那里有他熟悉的少年,那个在确诊前总爱翻墙逃课看雪的少年,此刻正隔着病痛的雾霭,固执地向他伸出手。
"窗台。"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扶你到窗台,但是不能超过三分钟。"
江野漓愣了一瞬,随即笑了。这笑容让他苍白的脸有了几分生气,玫红色的瞳孔重新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谢谢。"他轻声说,伸手抓住泉伊递来的拐杖,指腹擦过对方冰凉的指尖。
消毒水的气味像蛛网般笼罩着病房,泉伊的指尖触到江野漓腕骨凸起的棱角时,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手背还贴着输液留下的医用胶布,边缘已经卷起细小的毛边。
江野漓裹在厚重毛毯里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卷走,泉伊不得不将手臂更用力地环住对方的腰,生怕稍有不慎就会弄疼那些藏在纱布下的伤口。
金属输液架在瓷砖地面拖出细碎声响,泉伊每走一步都要先试探着调整输液架的角度。
轮子碾过地板接缝时微微卡顿,他立刻下意识地放缓动作,却听见怀里的人因为突然的停顿而闷哼一声。
江野漓的手指死死揪住他的袖口,指甲深深陷进布料里,泉伊低头看见对方脖颈处的纱布被冷汗浸透,边缘晕开淡淡的粉色。
终于挪到窗边时,江野漓几乎是踉跄着扑向玻璃。泉伊被拽得一个趔趄,输液架在惯性作用下撞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江野漓完全不顾泉伊急促的劝阻,颤抖着推开防护窗,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瞬间灌进病房。
他探出半个身子,任由雪花落在睫毛上、发梢间,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泉伊心惊肉跳地拽住他的后衣领,布料在指间勒出深深的褶皱,触感像抓着一团随时会消散的雾。
"你不要命了?"
泉伊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人往回拽时,江野漓的肩胛骨硌得他掌心生疼。
对方却执拗地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指尖在冷风中很快变得青紫,融化的雪水顺着袖口流进病号服,在胸前晕开深色的水痕。
泉伊望着那张被寒风吹得发红的脸,记忆突然闪过某个模糊的片段——似乎也曾有人这样在雪地里雀跃,睫毛上落满晶莹的雪花。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泉伊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他弯腰捡起滑落的毛毯,仔细地将江野漓裹紧,边角掖了又掖。
金属输液架的调节杆冰凉刺骨,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细小的刻度,试图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喂,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雪啊?难不成雪里藏着..."
“嗯…知道嘛?我曾经听过一句很好听的诗…”
江野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也有另外一句…不知道合不合适,但是好像很符合…”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话音未落,江野漓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在他怀中剧烈起伏。泉伊慌忙扶住对方颤抖的后背,却摸到一手冷汗,透过单薄的病号服,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脊椎凸起的骨节。
他的目光触及他的侧脸时,呼吸猛地一窒。
江野漓的脸正对着窗外,但泉伊清晰地看到,一行泪水正毫无阻碍地、迅速地滑过他苍白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他深色的病号服上。
紧接着,是第一滴,第二滴,第三滴……泪水汹涌而出,速度快得惊人。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肩膀耸动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在拼命吞咽着什么巨大的、无声的悲鸣。
没有啜泣,没有哽咽的抽气声,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急促地坠落。他哭得那么专注,那么绝望,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无法承受的悲伤,连近在咫尺的爱人都暂时被隔绝在外。
泉伊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随即又沉入冰窖。慌乱像潮水一样淹没她,让他手足无措。
“江野漓?江野漓…”
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恐惧,伸手想去擦他的眼泪,指尖刚碰到他冰凉的皮肤,就被那汹涌的湿意灼得缩了一下。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哪里疼吗…”
泉伊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捧住他的脸,试图让他看向自己。
江野漓顺从地、或者说无力地被他转过来,他拼命摇头,想要及力否认什么。他的眼睛通红,里面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痛苦、恐惧和一种泉伊从未见过的、纯粹的绝望。泪水还在不断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也击碎了泉伊强撑的镇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徒劳地抿紧了颤抖的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倾泻。
泉伊看着他空洞痛苦的眼神,看着他无声崩溃的模样,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悲伤源自何处,是雪?是身体无法忍受的疼痛突然袭来?还是……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他不敢想下去。
本能驱使着他。
他放弃了追问,放弃了试图擦干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泪水。他张开双臂,以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将剧烈颤抖的江野漓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动作带着慌乱后的坚定,一只手用力地环住他单薄的脊背,另一只手笨拙却温柔地抚上他后脑勺柔软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像安抚一个受到巨大惊吓的孩子。
“怎么了,你别怕,我一直都在啊…”
他不断地重复着,声音低哑,贴着他的耳朵,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声音穿透那层绝望的壁垒。她的脸颊贴着他冰凉濡湿的脸颊,他的泪水也沾湿了她的鬓角。
江野漓在他抱住他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彻底软倒在她怀里。他没有抗拒,反而更深地、几乎是贪婪地将脸埋进泉伊温暖柔软的颈窝。
那里有他熟悉的气息,是消毒水也掩盖不了的、独属于泉伊的淡淡馨香,是他漂泊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颈侧,滚烫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渗入她的衣领,烫得他皮肤生疼。他环在他背后的手臂收得极紧,手指死死攥着他后背的衣服,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的身体在她怀里剧烈地起伏、颤抖,每一次无声的抽动都传递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压抑的呜咽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变成破碎的气音,像受伤小兽的哀鸣,闷闷地响在泉伊的颈窝里,震得他心碎。
泉伊紧紧抱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拥抱这具正在被病痛和巨大悲伤吞噬的身体。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着,更轻地抚着他的头发和后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
泉伊能感觉到他每一次无声的抽泣,每一次绝望的颤抖。窗外的雪还在静静地下,将世界装点得一片纯白安宁,与他们这方小小的、被无声悲恸笼罩的空间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江野漓压抑的、绝望的颤抖和泉伊轻柔却坚定的安抚动作在寂静的病房里交织。
泪水浸透了泉伊肩头的衣衫,冰冷的湿意蔓延开,但那怀抱的温度却异常灼热。泉伊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但他知道,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他最后的港湾,用尽所有的力气,承接住他生命中这场无声的、倾盆而下的悲伤之雪。
他抱着他,感觉怀里的重量,感觉他无声的眼泪灼烧着她的皮肤,感觉他攥着她衣服的手指用力到快要痉挛。
窗外的雪,兀自飘落,覆盖着外面的世界,却无法覆盖住窗内这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悲恸。泉伊闭上眼睛,脸颊贴着江野漓的头发,将所有的疑问、恐惧和心疼都化作更紧的拥抱,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渡给他,去抵挡那汹涌而至的、冰冷的绝望。
窗外的雪下得愈发急了,大片雪花扑簌簌砸在玻璃上,又迅速融化成水痕。泉伊望着江野漓在窗玻璃上的倒影,恍惚间与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重叠。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悬在对方颤抖的肩头上,最终却只是握住了输液架冰冷的把手。监护仪的滴答声越来越清晰,混着雪落的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